魏逆茶渐浓

第377章 烛将尽

  面对曹爽的自疑,夏侯玄默然以对。
  不止是因为明白曹爽的发问,只是一时执迷而已,无需他作答也能很快的自个反应过来——夏侯惠有无图谋他之意,取决于曹爽自身日后是如上官桀那般争权,还是想效仿田千秋那般恭顺。
  另一个原由,则是他想起叔父夏侯儒的告诫了。
  镇守在南阳宛城的夏侯儒,因为路程很近的干系,不仅只身参与了送葬高平陵,且还来京师拜见了天子曹芳后才返归驻地。
  在他离京师洛阳的路上,得悉消息的夏侯玄还特地提前沿路候着。
  但夏侯儒没有与他攀谈的时间,也无有问话家长里短的心思,只是扔下一句话就纵马掠过,“族祭祖与宗,尔与稚权同,而非曹昭伯!我老矣,尔自思之!”
  这是在指摘他先前不听劝,执意站在曹爽那边来对抗夏侯惠,也是给他示警:如今夏侯惠都是大将军了,你若是再跟着曹爽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日后子孙就连参加族祭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当然了,夏侯玄并非朝三暮四之人。
  他现今回想起从父的告诫,只是倏然间觉得或会灵验。
  因为他隐隐于所悟,待曹爽反应过来后,必然会再问策于自己日后将如何作,而自己的答案也定不会被曹爽采纳。
  事实上也是如此。
  见夏侯玄默然不语的曹爽,先是觉得有些奇怪,待略略回顾了下遂也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问了个只能自己能给出答案的问题。
  所以他顿了顿,再复问道,“事已至此,泰初以为我等将如何自处?”
  果然。
  昭伯犹是不甘心的。
  闻言,知道曹爽并无效仿田千秋之意的夏侯玄,心中叹了口气,缓缓问道,“明帝崩殂之日,昭伯也在嘉福殿内,应是记得明帝问族叔之言吧?”
  是先帝将以后事属稚权,问彼将如何施政?
  有些不明就里的曹爽,缓缓点了点头,“我记得。陛下问稚权将如何为之,稚权以‘仲弓问仁于孔子’回之。”
  “此便是我等在朝堂自处之道也。”
  夏侯玄颔首,殷殷谓之,“明帝之问,乃有所忧耳。犹如昔日管仲将死,齐桓公问可以鲍叔牙继代否,而管仲以为不可之言,如出一辙也。”
  管仲有病。
  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讳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
  管仲曰:“公谁欲与?”
  公曰:“鲍叔牙。”
  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
  ——《庄子·杂篇·徐无鬼》
  曹爽当然读过《庄子》,也大抵记得管仲以为鲍叔牙不适合为相的缘由。
  故而他也能明白,夏侯玄是在劝他日后隐忍的意思。

 

  因为夏侯惠先前的性格是以刚正不阿、善恶分明著称的,在除恶务尽这方面像极了鲍叔牙。这也就意味着,一旦他权位巩固、羽翼丰满了,就必然会着手庙堂积弊之事,“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的事情就不会避免了。
  所以,夏侯玄觉得,若是曹爽执意要与夏侯惠争夺权柄,并不需要急于一时。
  只需要隐忍到夏侯惠开始大动干戈肃清积弊、扰动朝野时,就能集天时与人和于一身,坐拥很大的胜算了。
  “那”
  略略迟疑,明白过来的曹爽试声问道,“泰初觉得,稚权‘仲弓问仁于孔子’之言,可持续多久?”
  “若急,一二岁;若徐,则三五年罢。”
  早就想过的夏侯玄不假思索,径直回道,“且我族叔岁才而立,应会徐徐图之,或更久也未必不能。”
  三五年?
  且还有可能更久?
  曹爽不由默然。
  他不是不能隐忍,但不能接受隐忍如此之久。
  此消彼长嘛。有些事情忍得久了,就宛如昨日黄花了。
  少时,他又心中犹带着些许侥幸而问,“泰初莫高看了稚权。以他心性,应不会有徐徐而图之事吧?”
  “天子今九岁。”
  而夏侯玄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直接击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且昭伯不见,自送葬高平陵之后,我族叔所为与先前可有半分类同之处?”
  无有。
  且年仅九岁的天子,至少也得三年后才加冠,五年后才成亲与亲政,但距离真正能定夺庶务等还要十年.要知道昔日明帝即位时都约莫弱冠了,但文帝犹出于外有蜀吴不臣、内方代汉承天命的担忧,给他留了四位辅政大臣。
  曹爽不再说话。
  紧蹙的眉目、略显阴沉的脸色,昭示他心情很不愉快。
  唯独看不出他在斟酌与权衡。
  是故夏侯玄心中又悄然叹息了声,抱着再试一试的心思,复问道,“比之司马公,昭伯功绩如何?”
  “不如多矣。”  
  “权谋虑远之心智?”
  “亦不如。”
  “朝野之威望、诸公之仰慕呢?”
  “唉”
  伴着曹爽的一声叹息,夏侯玄也没有再问下去了,而是径直起身拱手,转身离去。
  “我言尽矣,昭伯自决之。”
  目光跟随着夏侯玄的身影,曹爽的脸色很复杂。
  理智告诉他,夏侯玄的建议才是正确的,且若是选择了效仿司马懿那般隐忍,日后还能拉上司马懿一并抗衡夏侯惠。
  但心中的不甘与危机感,却又再不停怂恿着他,让他不能听从。
  毕竟,若事有万一呢?
  万一夏侯惠权势巩固、羽翼丰满了,在革新积弊的过程中,满朝公卿百官都噤若寒蝉、无人反驳,他岂不是就此沉寂,在朝堂上犹如木雕泥塑?
  再者,司马懿都六十开外了!
  早就恩荣无可附加、时刻谋虑着急流勇退了!

 

  再过三五年,选择隐忍的他即使等到了机会,垂垂老矣、暮气沉沉的司马懿会选择与他并肩吗?以他现今的心思推算,日后若是见夏侯惠势大,也应该选择两不相帮、趁机彻底隐退才对吧?
  夜渐渐深了。
  已然满脸倦色的曹爽,却是半点睡意都无。
  他犹在举棋不定。
  因为他知道自己现今站在人生岔路口上,继续沿着大道直行还是选择旁边的小径,将决定自己日后的人生;且还是一旦迈出了第一步,将不能再回头的那种。
  咔嗤~
  燃烧的蜜烛芯倏然迸出细碎的火星。
  声音很轻微,却将曹爽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侧头看过去,才发现今夜才点燃的蜜烛将燃尽了,自己已然枯坐近一个时辰了。
  唉,原来我也是庸人,无有果决之魄。
  罢了,罢了。今日想来也不能下定决心了,且先去歇下,待翌日慢慢思虑周全罢。
  他自嘲的笑了笑。
  凭案起身,正想吹灭蜜烛,才鼓起腮帮时却又骤止,且还敛起了笑容,呆立看着蜜烛一点点燃烧殆尽。
  他倏然发现夏侯玄遗漏了一点。
  司马懿现今还活着,而他父曹真已病故不少年了,遗泽也将如这蜜烛一般,随着时间流逝而点点燃尽。且现今汇聚在他麾下之人,大多都是被浮华案禁锢的。若这些人一直被禁锢着,日后就算他等到了机会,也没有根基与实力去和夏侯惠争。
  数日后,九龙殿。
  通传被允许的夏侯惠,入殿面君。
  每个月都得两三次前来拜见天子曹芳,这是三位托孤辅政大臣的必然之事。
  此举既是为了安公卿百官们之心,也是为了视天子近况如何,如健康与否、在侍读与博士的陪同下读书进展如何,以及过来给天子解释近期庙堂与地方状况,以彰显公辅的恭谦与君权的至高无上。
  不同的是,先前三人都是一并过来的。
  现今自从司马懿转为太傅后,三人就各自寻时间过来了。
  “臣大将军惠,拜见陛下。”
  一如既往保持着事君臣的恭敬,夏侯惠入殿见礼。
  “大将军免礼。”
  已然略具人君风度的天子曹芳,伸手虚引一侧的坐席,含笑作声,“大将军过来就坐。”
  “唯。谢陛下。”
  应声起身,夏侯惠过来就坐。
  也不忘对殿内正朝着他行礼的天子侍读逐一颔首。
  接下来自是问安、问读书何所惑、诸近侍有无怠慢以及禀报朝政的流程了。
  但待夏侯惠刚说到朝政时,天子曹芳就摆了摆手,“朝政庶务前日太傅过来说了,且朕现今也不甚明了,大将军就不必说了。”言罢,又顾盼左右看近侍的距离后,才压低了声音问道,“朕问过甄侍读了,他与夏侯侍读每日午后给朕讲述秦汉故事,是大将军授意的对吧?”
  所谓的秦汉故事,其实就是用日常话语讲述的《太史公记》。
  甄德与夏侯恭入宫为天子侍读后,夏侯惠特地寻二人交代过,让他们每日在天子曹芳午后学骑射剑术歇息的时间,从卷五《秦本记》开始讲述故事给天子解乏。
  “回陛下,是臣惠授意的。”
  点了点头,夏侯惠有些疑惑,“陛下今日提及,是觉得故事过于沉闷吗?”
  “倒没有,朕挺喜欢的。”
  犹是小子心性的天子曹芳,昂头露齿而笑,“比起博士传授的《论语》,他们讲述得有趣多了。就是昨日王祭酒来讲经,还以言戒朕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