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兼并之疾

“这不就是晋武帝的占田令吗?”

“这也不是司马家先想出来的,前汉董仲舒的限田制,可比司马家早多了。!微′趣+晓+税-网. +唔_错~内?容′”

“这根本就是胡来,超限之田,一半朝廷抽买,朝廷拿什么买,哪来的钱买?”

“剩下一半每亩征二斗粟,更是过分。”

齐国公府内,

开府仪同三司、齐国公长孙无忌拍着桌子怒不可遏,这个占田令简直就是冲着他来的。

他好不容易弄来几千顷地,现在只能留下几千亩,超限的几十万亩地,朝廷说要抽买一半,剩下一半也要亩纳两斗。

之前义仓粮说要亩征两升,长孙无忌都受不了,现在亩纳二斗,那更难接受。

十万亩地亩征二斗,那一年就是两万石粟啊。

而如果朝廷要抽买他十万亩地,这更是价值数万贯。

朝廷能付的出这个钱?

到时地收走了,田款欠着,那就是鸡飞蛋打。

他长孙无忌这些田地可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尤其是买李逸家千顷地,还是加价买的。

“陛下去了趟御宿乡住了几天,简直就是被迷了心智。”

“这李逸居心何在?”

长孙无忌骂的嘴都干了,怒气仍难消解。

妻子前来劝说,

可长孙无忌怒斥,“你妇道人家懂什么,这个节骨眼上,一步也不能退,

真要让这限田令落实下来,那可是要夺走我大半家业!”

“阿郎息怒,这天又塌不下来,”齐国夫人劝说,“真要限田,也不是限咱一家之田,

到时贵族官员,世家豪门群起反对,陛下总不有一意孤行冒犯众怒吧。”

“不如再等等看,或者我明日进宫拜见皇后,打探一下口风。”

长孙无忌却觉得这事不能等,毕竟他家可是有几千顷田地,超限了那么多,真要落实新政,他损失巨大,

数万贯钱和每年两三万石的粟啊,

这谁受的了。

别人是天塌了有高个顶着,而他就是那个大高个,天真塌了最先就砸倒他。_比!奇*中?雯^枉* _耕?新·蕞?哙/

齐国夫人帮长孙无忌揉捏肩膀,

“阿郎从乡下带回来的那两孩子怎么安置?”夫人问。

“男孩给冲儿做长随,女孩给大娘做婢女,稍照顾些,陛下也是陛下安排的。”长孙无忌随意道,对这两个孤儿他并没怎么放在心上。若不是皇帝之意,他根本不会从那乡下带两孤儿回来。

天下孤儿多了,他长孙无忌还能都领养了。

长孙无忌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笔,

开始写拜帖。

他准备联络一下长安的王公贵族,必须得让皇帝收回占田令。

···

“阿郎,魏相来访。”

魏征下了值,回家换了套便服,拎了两坛家酿,骑着骡子便来胜业坊登门拜访。

李逸把他迎进北厅。

魏征坐下,把酒摆到桌上,“我出酒,你出下酒菜,咱师兄弟好好喝几杯。”

“行。”

李逸笑着应下,

他对外唤道,“恩泽。”

从普济院领养回来的孤儿李恩泽便走了进来,“阿郎。”

“你去吩咐厨房,准备几个下酒菜,要有醋芹,再弄个凉拌菠菜,再加个芹菜拌花生米,

其它的烤鸭、酱驴肉、卤猪耳朵、无骨鸡爪等再弄几样来。”

魏征也没客气,直接拍开一坛家酿的封泥,先给两人各倒上了一杯。

酒香四溢,

魏征吸溜鼻子,

“我有些疑惑,还得请你解惑,陛下这限田令,当不是真正意图吧,我觉得这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李逸抿了口酒,夹了一筷子花生米拌芹菜,他家厨娘的本事相当不错,这菜凉拌的十分脆爽。

“师兄觉得限田令不好吗?”

魏征摇了摇头,“从汉到晋,限田没少搞,都想抑制兼并,但没见谁真正搞出过名堂来。”

李逸点头,“这天下最大的地主是皇帝,占田超限多的,都是皇亲国戚,功勋贵族们,

限他们的田,能成么?”

魏征给他添酒,“你不也是那个占着数千顷良田的功勋贵族高官么,你为何支持限田。?白`马`书/院? *嶵^鑫·漳~劫!更!欣^快,”

李逸坦白,“限田确实只是个幌子,并非真正的目的,想要限田顶多能限一限平民百姓,贵族官僚是限不了的。

这个限田令,在政事堂都通不过,门下省的王珪更会直接驳回。”

魏征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疑惑的看着李逸,“那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其实,我觉得抑制兼并是做不到的,就算诏令能通过政事堂,最终也会沦为一纸空文。

我觉得倒不如不抑兼并,允许土地私有,放开买卖。”

魏征咳嗽一声,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这怎么能行呢,若是不抑兼并,允许土地任意买卖,那你信不信,要不了多久,这天下的田地,就都要集中在贵族豪强们的手中,

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

李逸点头,“这是必然的,”

“那百姓失去了土地,沦为地主佃户,还如何承担国家赋役?”

李逸端起酒杯,“师兄,别急,喝酒。”

“你先回答我?”魏征瞪大着眼睛。

李逸拿起烧鸡,不急不缓的撕开,“师兄,这国家制度也好,田制也罢,就没有一成不变的。

先秦之时,从殷商到春秋,推行井田制,方里为井,井九百亩,公田居一,八家皆私耕百亩,同养公田。

公田收入全为领主所有,私田收入则为个人所有。”

魏征点头,事实上魏征是个复古的人,推崇古制,不仅是礼法,也包括井田制,朝中不少人都复古,甚至想恢复井田制。

但井田制在春秋晚期,就逐渐瓦解了。

西周末期,私田就已经很多了。

再往后,屯田制、均田制等出现,没有哪个制度能够千古不变。

秦汉时期,确立土地私有,按亩纳税,按户籍或人丁征发赋役,都是以税人为主,按田亩的地租负担较少。

从北魏到隋唐,推行均田制,但税赋还是以人丁为主的。

从秦汉到隋唐,税赋都是以丁为主,根本原因还是这个方式征收赋税的成本最低,最能保证。

以田地、财产等征收为主,则是本糊涂账。

而以丁为主的税赋,又使得税赋主要是由普通百姓承担的,贵族官僚们拥有免课役特权。

要保证能从平民头上征收税赋,那肯定得保障平民们能够稳定,均田制授田,就是这个保障。

“师兄,隋朝近九百万户,如今十余年,天下户籍仅三百余万,战乱果真损失了这么多人口么?

不尽然吧,事实上师兄你也应当清楚,还有大量的隐户。

如果把这些隐户算上,现在天下应当至少还有五百万户,将近三千万人口。”

“一户丁中至少二三人,丁男和中男皆授田百亩,一户要至少要授田二三百亩,

五百万户,全部授田,得一千五万顷耕地。

而如今天下耕地有多少?

西汉平帝时,全国耕地仅八百二十七万顷,而到东汉安帝时,全国统计仅有六百九十四万顷耕地。

如今朝廷户部的田籍上,有多少亩耕地?

三百万顷都不到。

是,经历战乱后,还有许多隐田,还有许多抛荒的田,可就算把隐田都清理出来,把荒田再垦耕,

也顶多翻上一倍,六百万顷地差不多就是极限了。

事实上,五岭之南,甚至是荆湘、南中等地,还没能完全实控,更别说均田了。

就算真清量出六百万顷土地了,

可这些土地,大多是有主的,是私田,并非公田。剩下的田地中,朝廷掌握了多少公田?

这公田又要拿出大部份用于公廨田、职田,以及贵族官员、勋官的永业田,

以及府兵的军田,边疆驻军的屯田,

剩下还有多少公田可授田?

师兄可知御宿乡的田地情况?那五百在籍编户,大多只分到三四十亩地一户。近三年,基本没再授过田,因为无田可授。

而御宿乡还有超五千户无户籍者,他们更是一亩土地都没有,或为佃户,或为长工,或是作坊商铺里的雇工。”

魏征沉默了。

他去过御宿乡,不止一次。

他虽出身巨鹿魏氏,可他幼时就家贫,出家做过道士,投过义军,知晓民间真实情况。

抑不抑兼并,

都无法改变土地逐渐向贵族豪强们兼并的事实,

就算前几年分了田地的百姓,哪怕朝廷不允许买卖口分田,

但是平民百姓也很难守的住分到手的田,一场天灾,一场战乱,或是一场疾病,

又或是为儿子娶妻,为父母安葬,

都可能让他们被迫出卖田地,先卖永业田,然后口分田也卖。

朝廷不许卖,他们也会想办法卖,最终的结果,就是这些授分到平民手中的田,慢慢的又流出,兼并到地主豪强手中了。

与其想办法均田授地,倒不如换个思路,

把国家税赋的基本,从丁口改为按亩征地税,按户等征户税,丁口只服丁役。

这样国家税赋更有保障,百姓也减轻了负担。

允许田地兼并,只认田不认人,见田征粮,不管是皇亲国戚,还是贵族官僚,只免役不免地税户税。

魏征怔怔出神,

皇帝在殿上抛出个限田令,结果却要不抑兼并?

这个弯拐的太大了,魏征都没跟上。

良久,魏征捧着酒杯道,“若陛下真要不抑兼并,允许土地自由买卖私有,朝中贵族官员支持者会很多,

可不抑兼并,就必须得实行你说的按亩征税官绅一体纳粮,

改租庸调制为两税法,这改革步子有些太大了,这是把基本国策都要变了,

你有把握能成功吗?”

李逸抿了口酒,“师兄,既然找准了症状,现在又有了对症之方,那接下来便是对症下药。

朝着对的方向,在正确的路找下去,

这一路也许有荆棘困阻,可难道就畏惧不前了?”

魏征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明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