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天体与降灵(4k)
伦敦的一隅。
在郊外森林深处,一栋古老而隐秘的宅邸静静伫立,宛如被遗忘在时代边缘的遗迹。
宅邸内部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封与沉默的气息。室内,坐着一位如同枯木般的老人,仿佛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沉重的压痕。
他是这栋宅邸的主人,一身黑衣,胸口与指间镶满宝石——那些光辉不再璀璨的石头,如今更像镶嵌在尸体上的饰品,华丽而令人悲怜。
他的神情像是被时间掏空,唯余幽暗的目光在半空中游移。
尤利菲斯阁下,卢弗雷乌斯.娜泽莱.尤利菲斯。
即使在钟塔保守派贵族中,他的名字也是一个沉重的象征。他以不容动摇的立场,维持着古老家族的尊严与傲慢,就像这栋宅邸,在伦敦的森林边缘守着早已逝去的时代。
老人转动那双布满阴影的眼珠,看向来者,声音如同干涸的风一般,划破沉寂:
“离开这里……法政科的狗。”
站在他面前的女魔术师却毫不动摇。她眉眼平静,语调如刃:
“真遗憾。我一直以为,自己还没有被降灵科的‘尤利菲斯’厌恶到这种程度呢。”
老人沙哑的嗓音又响起,带着混杂着怨恨与倦怠的低语:
“巴瑟梅罗是……吾等之王……虽不曾动摇……却非喜爱你们的理由……你明知……境界记录带的袭击……却保持沉默……”
“作为负责人,我有义务保密。”
华野菱理毫不迟疑地答道,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信封上封着厚厚的红蜡。她将它轻轻放在一旁桌面,优雅地鞠了一躬:
“依照您的要求,我把这封信留下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寂静随之而至,仿佛连宅邸本身也在屏息。
过了一会儿,卢弗雷乌斯那空洞的眼神再次移动。他望向那封信,只见它无声地飘了起来,停在半空。
灵体在驱使之下代替他展开信封,那动作远比凡人之手更加迅捷而精确。
这是驱灵现象。
是他所继承的古老刻印的能力,还是佩戴的众多宝石中某一颗的礼装效果?
旁边的奥尔加玛丽.阿尼姆斯菲亚却无从判断,她只是屏住呼吸,等待老人的反应。
卢弗雷乌斯的眼珠扫过信纸,旋即露出不悦的表情,喉间发出刺耳的一声“啧”。
奥尔加玛丽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先生,信上……写了什么?”
“以……上一代巴瑟梅罗之名……要求我阻止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划。”
老人冷冷地答道,语气中没有愤怒,反而多了一丝凄凉的疲惫。
“哼,不过是……提醒我这点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嗓音像枯井中残留的风,在沉默的宅邸中回荡:
“上一代……是关键……这一次……恐怕也未必拦得住……特兰贝利奥那个狂人……”
“若是……由上一代当家留下的指示,至少不会伤害到巴瑟梅罗的名号。”
他的语气停顿了一瞬,嘴角扭曲出一抹嘲讽似的笑:
“这一代当家……天生便是个‘已完成的魔术师’……虽如此……在他真正成长前……根本没必要让出君主之位……可他偏偏提前退位了……”
他那双被岁月磨钝的眼中,忽然泛起某种接近困惑的幽光:
“他早就……料到这会发生吗?还是……另有理由?”
这份喃喃低语,不像是在对别人说话,更像是对时间本身在质问。
巴瑟梅罗——钟塔的王族,贵族主义的顶点。
掌权的家族,实质上统领着法政科,即便不在冠位会议中公开表态,也始终主导着整个组织的基调。
相隔片刻的沉默后,奥尔加玛丽轻声开口:
“……我们真的该阻止阿尔比恩的再开发计划吗?”
她直视着老人,语调中并无挑衅,仅是疑问。
“有没有可能……像特兰贝利奥主张的那样,那样做会为魔术世界带来更大的利益?”
卢弗雷乌斯没有立刻回应。
他垂下眼帘,眼神深处仿佛积压着数十年未曾发散的哀怒与冷漠。
随即,那双嵌满老年斑的眼睛再次抬起,凶狠地盯住少女。
“你搞错了……天体科‘阿尼姆斯菲亚’的女孩。”
他的声音如同风干的铁锈,带着近乎敌意的迟钝与压迫。
“问题不在于理由──我们根本不需要理由。”
“我等……根本没有必要去行动。无论特兰贝利奥的主张能否带来所谓的‘更大好处’,结局都不会改变。”
他用力按着手边的扶手,指节发白。
“抵达者会抵达,抵达不了者就不会抵达。到头来,事情也不过如此。”
这一番话,断言得仿佛是自然律一般冰冷而绝对。
那是贵族主义的本音。
一个将“天生资格”奉为圭臬的体系──族群中心主义的极致体现。
在卢弗雷乌斯看来,所谓的试炼、挑战、改变,全都是多余。
只要结果是筛出“抵达者”,过程如何根本无关紧要。
这,就是他所信仰的魔术师的方式。
魔术师之道,终究不是为众人所设的道路。
所谓民主主义,只不过是将筛选标准加以粉饰,并未改变本质。
深植人心的超人幻想、根深蒂固的歧视意识,以及对世界疏离的自虐倾向──这些构成了魔术世界的精神骨架。
而这些东西,恐怕连“世界终止”之时也不会被真正动摇。
“再来嘛……”
他低声喃喃,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什么更遥远的存在说话。
“就看那个叫‘间桐池’的毛头小子,能走到哪里了……”
话音刚落,奥尔加玛丽忽地开口,语气比先前更为认真:
“不过……无论我们是谁,魔术师的时代还会继续延续下去。”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该思考——为了后来的他们,整个魔术世界是否也该有所改变?卢弗雷乌斯大人……您不也还有布拉姆大人吗?”
“咯咯……”
卢弗雷乌斯低声地笑了。那不是轻松的笑,而是一种残酷的认命。
“布拉姆……啊,是的。”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仿佛在回忆什么遥远又沉重的旧事。
“我说过的吧?抵达者会抵达……布拉姆也一样,仅止于此。”
“为了那个结果,该蓄积的由我等来完成就够了。布拉姆要做的,只是踏上通往终点的道路。”
“他应该……比他那个早死的妹夫,稍微好一点吧。”
“您是说……肯尼斯阁下?”
奥尔加玛丽顿了顿,语气略显迟疑。
十年前,前矿石科“基修亚”君主、年少有为的肯尼斯·埃尔梅罗·阿其波恩,曾是尤利菲斯之女的未婚夫。
那场政治联姻本是贵族主义派系内部整合势力的关键棋局,足以撬动整个钟塔的权力板块。
尽管历史上类似的结合曾屡屡上演,这一次的意义却不同寻常。
它本该成为现代魔术史上的一个转折点。
但一切终究化作泡影。
那段婚约,如今已尘封在尤利菲斯家族无人提及的角落。
奥尔加玛丽所知的,不过是事情最终的结果──
肯尼斯死于圣杯战争。
而贵族派的统一计划,也一同在他身后崩解。
“……肯尼斯真是令人惋惜啊……”
卢弗雷乌斯低声叹道,像是在咀嚼一段无人知晓的历史。
“他究竟留下了多少还在研究途中的秘术……连我也无从得知。”
“听说他很优秀。”
奥尔加玛丽接话时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过……我那时年纪还小,根本不太明白。”
“作为研究者,确实优秀。”
这句评价简洁而冷淡,却也算得上是一种敬意。
肯尼斯.埃尔梅罗.阿其博尔德,前“基修亚”君主,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但也正如卢弗雷乌斯所言,他并非战斗的天才。
第四次圣杯战争中,他败北、身死,理所当然地也没能证明自己的魔术。
在那场“非人之战”中,知识与天赋终究敌不过暴力与扭曲的愿望。
“不过啊……”
卢弗雷乌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杯,发出细微的碰响。
“魔术师……做到那种程度就够了。”
“钟塔或许鼓励透过战斗磨炼魔术技艺──”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像自语,
“──但魔术师的本分,从来不是征战沙场。那些东西,顶多是杂质罢了。有没有都无所谓……但绝不该赐予他。”
不是不能拥有,只是“不值得给予”。
不是失败,只是“不值得挽留”。
这才是真正的冷酷。
奥尔加玛丽悄悄地想:原来连这位卢弗雷乌斯阁下,也有无法抵达的梦想吗?
那种被能力局限在身后的梦想──
那种,纵然盼望,也只能任其远去的地方。
那种……必须托付给下一代的东西。
“……不管怎样,我已经对‘冠位决议’采取了应对。”
老人的话轻飘飘地吐出,语气不重,却叫人无法忽视。
奥尔加玛丽陷入沉默。
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比钟塔更擅长阴谋。
而卢弗雷乌斯,正是深谙此道的魔术师之一。
他所经历的斗争与博弈,远非常年闭门的少女可以想象。
哪怕只是这几句话,也可能只是手段之一。
一段用来动摇她、引导她、操纵她的叙述。
“……即便如此,也无妨。”
少女忽然收束思绪,在心中悄然一转。
就算被操纵也好。
至少,那说明她仍能成为有用的棋子──对于如今的天体科而言,这种“可被利用”的姿态反倒是一种武器。
毕竟,如今的她──是君主失踪、孤立无援的天体科的唯一继承者。
“那么……我会怎么做呢?”
她反问着自己,仿佛在试图唤醒什么沉睡的力量。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某个魔术师的面容。
那个从东方而来,却接连在世界投下巨石的人物──
那个,一步步地逼近了禁忌之门的人。
“……奥尔加玛丽.亚斯密雷特.阿尼姆斯菲亚。”
突如其来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在!”
少女猛地挺直背脊,声音清脆。
卢弗雷乌斯正面望向她,那双苍老、浑浊、几近于空洞的眼睛中,读不出丝毫情绪。
她迎上他的目光。
不是因为她揹负着“阿尼姆斯菲亚”之名。
而是因为她想──不,是必须──在那个随从面前无愧于心。
她不允许自己退缩。
过了片刻,老人终于启口:
“信上还提到另一件事。”
“要我……鉴定‘阿尼姆斯菲亚’的继承者。若认为合格,可将某件事告诉她。”
“……某件事?”
奥尔加玛丽下意识绷紧身体。
“要鉴定后才能告知……”他说得很缓,但每一个音节都似乎压着某种重负。
所以他之所以开口,是因为她透过了那道“看不见的测试”?
还是──这只是一句准备已久的、空洞的承诺,最终也会随着她的父亲一样,只留下一个落空的背影?
“……随我来。”
老人低声道,语气仿佛未曾掀起一丝涟漪,却不容拒绝。
他缓缓起身,拿起那根雕刻繁复的黑檀木杖,身形佝偻,却不显迟缓。
奥尔加玛丽连忙起身,几乎是小跑着追上他的背影。
老人迈出书房,踏入那座几近寂静的走廊。走廊长而宽,墙面铺挂着年代久远的挂毯,唯有地毯轻轻吞没了脚步声。
相对于这幢规模庞大的宅邸,整栋建筑里竟听不见任何仆从走动的声音。
宽敞的空间中空荡荡的,连风的流动都仿佛被老人的气场所压抑。
“要维持这样的宅邸,怎么说也得有五、六名仆从……”
少女心中一闪而过这种念头,随即被更深的违和感取代──
不只是没有仆人。这里,简直连“生活”的气息都没有。
老人引着她穿过拱顶的走廊,走下一段镶着银边的螺旋阶梯。
头顶悬挂着形状诡异的吊灯,昏黄的光线倾斜地洒在浮雕墙面上,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得像两只沉默的幽魂。
接着,他们穿过一个满是书柜的大厅,进入更狭窄的走道。
那是连空气都仿佛沉重起来的封闭空间。
走到尽头,他伸手推开两道沉重的木门。
门后,是一段通往地底的石质阶梯──
陡峭、黝黑、仿佛一口沉眠于地脉深处的坟墓豁然张开。
“人们都说,真正的‘钟塔’,其实埋藏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