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4章 交涉(4k)

“比方说,彷徨海波丹德斯——‘Baldanders’。”

“再比方说,无回之海——‘Beruda’,那片通向异界的深渊。”

橙子说出这两个名字时,语调悠然,仿佛只是随口提及。

可听在莱妮丝耳中,却如电光击中神经。

她当然听过。

即使是在讲究保密的君主会议中,也流传着这两个名号。

一个是与钟塔、阿特拉斯院齐名的“最后的魔术协会”,唯神话独尊的隐士团体,年年仅显现于现实一次——宛如幽灵国度般存在的彷徨海。

另一个则是西欧海图上不该存在却从未被真正抹去的海中陷阱,吞没过航路、舰队、乃至魔术仪器的不可视之域,“Beruda”,归于虚无的裂界。

橙子喀喀的脚步声在湿润的地下回响,每一步都像是敲在莱妮丝耳膜上。

“虽然两者的原理截然不同,但以结果来说……倒是和这次的情况很相像。”

她顿了一下,忽而换了个轻松得过头的语气:

“嗯,打个比方的话,就像一瓶碳酸水吧——咕嘟、咕嘟地冒泡泡。在出现后消失,在消失后又浮现。也许这儿就是一颗气泡,刚好浮到我们眼前。”

橙子轻轻眯起眼睛。那一刻,她不再是魔术师,而像个怀旧的少女。

“……我小时候爱喝的是玻璃瓶装的甜汽水。”她笑着说,“里面不是还有弹珠吗?现在日本的小孩还玩那个吗?”

无人在意她是否真想知道答案。

因为她真正要表达的,是话语背后那个疯狂又精密的推论。

“地上的人理版图,并没有确实地定位灵墓阿尔比恩的座标。”

橙子的双手抬起,像是在空中捏住某个不可视的概念。

“它原本就不稳定。不是因为遮掩得好,而是因为它本身在游动。空间不定,位置浮动。它没有根植于物理世界的‘此时此地’,就像量子的叠加态那样——不依存于现实,反倒能无处不在。”

“本来位于地下数十公里处的灵墓阿尔比恩的一片地形,同时也有可能存在于地表附近。”

橙子说到这里,望向哈特雷斯,眼角微挑。

“也就是说,虽然极度不合理——但这片本应封闭的地底空间,其实正处于阿尔比恩之‘内部’。”

不是连线,也不是外延。

是“内部”的游离片段,误入了现实世界的气泡。

那番话,明明不论从逻辑、常识,甚至是物理常理来看都显得荒唐离谱——

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接受了。

就像游戏里,突然弹出的隐藏关卡。

并非设计失误,也不是资料错误,而是刻意留下的异常空间。

或许是加分用的短程舞台,也可能是等着玩家送命的杀戮陷阱。

它的存在不依循正轨,而是绕过规则,穿过例外,沿着某种仅凭感性理解才能踏入的路径浮现。

橙子停下脚步。那一刻,整个地下空间似乎也随之安静下来,像在倾听。

她的声音如潮水退后,低缓而沉稳。

“与阿尔比恩失散的气泡,就像我说的那样,在诞生之后消失,在消失之后再度诞生。”

“这些气泡看似短暂、无序,实则始终——与主体的灵墓阿尔比恩保持连线。”

“只不过,气泡存在的时间很短,它们在浮出地表不久之后就会瓦解。”

“正因如此,无论是钟塔的魔术师,还是秘骸解剖局的残余,都从未真正察觉这件事。”

苍崎橙子自顾自地说着,顺便从头上摘下了那副眼镜。

“……但你知道。”

那句话并非质问。更像是低语出的确认。

“身为现代魔术科前任学部长的你——你知道这种气泡曾经定期出现在旧校舍的地下。”

空气像被轻轻压了一下。

“我的推测,”她轻声问,“你觉得如何?”

“嗯,你果然很厉害,冠位人偶师。”

哈特雷斯依然带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语气如常,仿佛只是称赞一位棋局中的对手落子精准。

“那么,苍崎小姐。”他说,“你前来此地,又是为何?”

“我接了一点搜寻的委托。”橙子轻描淡写地答道,语气就像是在讨论天气,“虽然我并不怎么适合这类偏向探索者的差事,但也不能太拂了世人的情面。”

她的步伐微顿,视线投向前方,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模糊的笑。

“委托的内容是,搜寻你的弟子。”

话音落下,她的双眼锁定哈特雷斯的眼睛。那对异色的瞳孔,此刻像是猎犬般精准。

“我想直率地发问。”她道,“你把从前的弟子——怎么样了?”

“你说怎么样了,是指?”

哈特雷斯的语气无懈可击,仍带着微笑,仿佛这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闲聊题目。

“我可没问什么复杂的问题。”橙子的声音没有抬高,反而压得更低,“我问的是——‘他们曾是谁的弟子。’”

她缓缓重复了一遍,强调的是“曾”这个字眼。

莱妮丝一时间也难以明白那句话的意图。

就连她的脑海也因这句近乎自相矛盾的问题短暂冻结。

片刻之后,哈特雷斯终于皱起眉头。那是一种被提问逼至角落、又不得不承认某种漏洞时,才会出现的完美表情。

“真是伤脑筋。”

他说,仿佛一名成绩优异的学生终于在考试卷上看见了无法解答的题目。

“我告诉过他们,要把自己的人生献给最灿烂的事物。”

他的语调沉静,像是在述说一件旧事。

“他们也确实曾拥有那样的灿烂。而我,也为他们送上了与之相称的舞台。所以,双方都得到了应得的结果。”

“原来如此。”

橙子点头,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那真是太好了。”她继续说,“既然你说得到了应得的结果,那很好。”

话锋骤然一转:“不过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前往阿尔比恩?为什么会离开学部长的职位,花费十年引发这一连串……荒谬至极的局面?”

哈特雷斯的微笑淡了淡,却并未消失。

“理由很无聊。”他说,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嘲。

“你要是去问其他任何一个魔术师,大概也会听到类似的回答。这个理由实在太无趣、太琐碎了。”

他顿了一下,语调轻得近乎讥讽。

“就像是为了摘花而被刺中手指——那种程度的理由。”

他没有情绪波动,说出这话的声音与他方才的陈述别无二致。

而正是这种从容,令莱妮丝差点在暗处暴露了自己的气息。

她强压着冲出的寒意,望向那两人之间逐渐紧绷的空间。

下一刻,橙子像是不经意地,丢掷了一个名字。

“你还记得,名叫库罗的弟子吗?”

这回,哈特雷斯的表情没有动。

“包括失踪者在内,你其他的弟子直到最近都还有些残存的足迹可循,唯有这一个叫‘库罗’的弟子。”

橙子的声音缓慢,却极具穿透力,“从九年前起,彻底没了线索。就在你卸任学部长职务、正式离开钟塔的前夕。”

哈特雷斯没有回应。

空气在沉默中凝结,空洞的地底彷佛失去了回音,连呼吸声都开始变得干扰聆听。

那一刻,在哈特雷斯与橙子之间,无形的利刃彼此交错。

“话虽如此,我也没料到你会亲自现身。”

红发的魔术师轻轻切换了话题,语调不快不慢。

“在我的情报网中,你此刻应该被别的事情牵绊住才对。”

“我可没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橙子莞尔一笑,像是漫不经心地轻拨对方的探测触角。那份从容,就像是习惯于藏牌的老手。

哈特雷斯沉默片刻。

他的目光略微低垂,随即缓缓抬起,似是在权衡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撞见你,确实出乎我的预料。”

他说:“既然你不肯摊牌,那我也就无法揭开我手里的那张。”

“谈判破裂吗?”橙子笑着耸了耸肩。

她转过身,似乎打算就此离开──

却在跨出一步后停了下来,回头丢下一句:

“你没打算放我走,对吧?”

哈特雷斯也笑了,笑得轻柔而冷静:“你说笑了。你太聪明,太危险。对我而言,你一个人就等同于整个钟塔的威胁。”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坦率些:“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多陪我聊一会儿。”

就在此时,一直默然伫立在哈特雷斯身侧的女性英灵开口了。

她的声音低沉、粗砺,带着火焰灼烧般的回响:

“没错。让我亲自试试所谓‘现代的魔术师’。”

她的双眸中翻腾着烈焰,战意几乎在空气中凝成实体。

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哈特雷斯的眼神微微变化。

他像是被谁从背后推了一把般短暂地屏住了呼吸,望向那位英灵。

“糟了。”他低声说道,“我点燃了她的战士之魂吗?”

而橙子──只是仰起头,看了眼天花板。

不是因为有什么值得看的东西,而是一种近乎夸张的叹息姿态。

就像是在高声宣告:“我明知道不该点火,却还是不小心把干柴丢了进去。”

那是她唯一想要避免却终究无法避免的局面。

“那就,没办法了。”

“喀嚓。”

声响悄然而至。

没有咏唱、没有咏叹,甚至连魔力波动都微乎其微。

正因如此──才会让对方两人措手不及。

眨眼之间,无数光辉的卢恩符文浮现,像猎鹰般围绕着哈特雷斯与其从者旋转。

它们是封锁与脱离空间的印章,是一击即发的陷阱机关。

莱妮丝在远处目睹这景象,心跳几乎停止。

她终于明白,橙子方才行走在空洞中脚步轻缓的真正意义。

那些浮现的轨迹、节点与几何线形……

竟然全是橙子用脚踝刻下的符文!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技艺?

不,简直无法称之为“技巧”,那是一种──让战斗本身在开打前便已终结的可怕“支配”。

“我把以前制作的‘自动生成符文’稍作改良了。”

橙子面不改色地说:“自从回到伦敦后,我就学乖了,身上多带了几套……应急用的符文。”

卢恩魔术,是一度被视为断绝的古老术式。

随着神秘的衰退,连同魔术基盘一并崩塌的这门术法,早在近代就被列为失传遗产。

众人曾一度认为,这种魔术只会以断简残篇的形式,在极少数家系中苟延残喘,终将化为历史尘埃。

但这一切,在某个名字出现后被改写。

苍崎橙子。

正是她一手复兴了卢恩魔术。

使这门被遗忘的语言重新回归钟塔的讲坛,重现战斗的舞台。

凭此功绩,时钟塔授予她“冠位”的称号。

不是象征荣耀的饰章,而是冠于技术之巅的确凿证据。

如今,她脚踝刻下的卢恩符文正在成倍增殖。

一百。

五百。

一千。

奔涌而出的文字,如雪崩般淹没前方的主从二人。

符文在空气中燃起光辉,组成不容忽视的魔术阵列。

那不是简单的攻击,也非象征威吓的铺陈。

雷神之名对应闪电。

火神之名回应烈焰。

她所唤起的,是为焚烧“英灵”这种层级的存在而准备的文字。

真正意义上的──神代魔术。

下一瞬,火焰风暴吞没一切。

照亮黑暗,吞噬回廊,灼热如末日天启。

然而。

就在这一切即将完成的刹那,一声清脆却凌厉的叫喊穿透烈焰:

“faker──!”

从者低声报出另一个名字。

“病风,‘Aello’。”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几近听不见的风。

它并非破空呼啸,而是如咒语般贴近耳膜、贴近灵魂的低吟。

那股风一吹过──

哪怕只是轻轻拂掠,覆盖整座大厅的数千符文之炎顿时熄灭。

不是被压制,也不是被消除。

而是──被诅咒了。

从者站在余焰熄灭的地面上,淡然回应:

“以神之名焚烧英灵,这个构想本身相当不错。至于你的火焰数量,也无可挑剔。”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无半分笑意。

“但既然你面对的是‘召来神之片鳞’的我,那你不觉得,术式的优劣从一开始就早有分晓吗?”

她没有给予橙子丝毫喘息之机。

“雹蕨‘nereides’”

若方才念出的名字属于希腊神话中的鸟身女妖──继承神之血的怪物,这次的名字是希腊神话中代表水之女神的总称。

空气中的水分当场凝固,束缚冠位魔术师的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