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愚人玩火(4k)
麦格达纳凝视着餐桌上沙沙旋转的砂砾。
那些微粒犹如被无形之手拨动,在桌面描出一个晦涩而优雅的螺旋。他当然熟悉那位老妇人的魔术。
伊诺莱.巴鲁叶雷塔.阿托洛霍姆,属性是地、水、风的三重复合,换作其他魔术师或许会大肆炫耀这种罕见资质,然而对于真正古老的家系而言,这类“稀有性”只是些微不足道的附加属性而已。
她的可怕,并不止于此。
巴鲁叶雷塔阁下真正令人畏惧之处,在于她是——麦格达纳所知的范围内,最像“魔术师”的魔术师。
也就是说——即使是钟塔中用数十年苦心经营、层层累积的策略,若在最后一刻违揹她作为“魔术师”的信条,也会毫不犹豫地被她丢弃。
就像割舍一只走歪了路径的实验白鼠。
她将“魔术的本质”置于一切之上,不为权势妥协,不向利益弯腰。
正因如此,哪怕是钟塔最讲求结构、效率与利益权衡的创制科,也容忍她“巴鲁叶”家系维持着民主派那种边缘又顽固的立场,未曾剔除。
桌上,砂砾轻轻卷动,如低空飘旋的尘风。
如果此刻将其转化为魔术回路,那不过一捧细沙的质量,便足以在眨眼之间将整座餐厅化为坍塌的残骸。
麦格达纳很清楚她能办到。
他沉默了几秒。
然后抬起头,像个接受宣判的罪犯般堂堂地说道:
“我认输了。我坦白招认吧。”
声音响亮,语气毫不含糊,像是对一个老朋友坦诚心声。
“哈哈哈,好久没被伊诺莱女士训斥了。让我想起学生时代,你可是我最怕的指导教授,连报告格式多空一行都会被你批得体无完肤啊。”
“是你急着下结论的毛病,到现在都还没改过来。”她不紧不慢地指出,眼神却已移向餐厅一角。
小提琴声悠扬而起,细腻地游走在银器交错的响声之间。
那不是一般的演奏——音色像从梦境流出,飘忽、诱惑,带着不属于现代音律的咒意。
“那是威因兹家的吧?”伊诺莱轻声道,仿佛是在评论一杯尚未入口的红酒。
麦格达纳挑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嘴角浮现笑意。
“没错。”他举手在桌边轻轻敲着节拍。
“我还以为威因兹家除了梅尔文那个小家伙以外,就没有出彩的调律师了。”
伊诺莱语调懒散,像是随口提及旧识,但眉目间却透着一丝锋锐的兴趣,仿佛是在捕捉某个说漏嘴的破绽。
她早就得到了一些关于威因兹家的内部情报,其中一项便是:名为梅尔文的调律师神秘失踪。
那位与如今正处于魔术界焦点位的埃尔梅罗一族,还有那位名为间桐池的魔术师似乎也有着不错的私交。
在当前这个局势胶着、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的节骨眼上,这样一位兼具技术、血统与人脉的魔术师,竟突然从大众视线中“消失”了。
哪怕是最愚钝的政客,也不会相信这里头没有文章。
特兰贝利奥一族将他托付给了威因兹家,后者则是特兰贝利奥的分支——这一重重关系,本就是建立在血缘与忠诚上的魔术体系。
如今纽带断裂得如此干净利落,只能让人更加确信:这场“消失”,绝非意外。
“梅尔文啊……”麦格达纳似乎回忆起什么,随意道,“他要是没有体质问题,有可能成为我的继承者啊。”
“是吗?既然这么看重那个小家伙,怎么没有把他带在身边呢?”
伊诺莱再次将视线收回,目光直接落在麦格达纳脸上。
问题虽是漫不经心地丢掷,语气却略带锋芒,如同要刺破什么故意回避的答案。
“哎呀,那样做的话,可会让威因兹家的主母头疼了。”
麦格达纳眨了眨眼,语气带着毫无诚意的轻快,仿佛刚才的那番话不过是一句饭后玩笑。
他将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仿佛为下一场戏落下引子。
“还是回归正题吧。”
就在那一刻,正在餐厅角落调律小提琴的演奏者忽然察觉到某种违和的感触。
不是错觉——是真切的异样。
空气忽然变得沉重。他的手指猛地一僵,琴弓微不可察地一顿。
不是冷,不是热,而是——湿润。
就像突然间被丢入水中。
无声无息地,整个房间被某种无形的巨物包裹——如同置身于透明的水箱之中,水面早已漫过胸口,正缓缓逼近咽喉。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停止了呼吸。
不是幻觉。
是魔力。
一整个空间,在短短数秒内,被特兰贝利奥的魔力“吞没”了。
不是逐渐释放,也不是刻意扩张,那股魔力原本就在那里。
它只是原本被收束于某个极限,现在解除了封印而已。
房间中的一切——空气、光线、声音、思绪——都被这股过饱和的魔力同化、泡浸、覆盖。
仿佛现实本身都被重新调整了一次。
变化发生在他和伊诺莱几乎要起冲突的瞬间。
那一刻,砂粒升空,空气凝滞,观测之力交错——若非麦格达纳及时转圜,恐怕下一秒就要在砂与火之间分出高下。
她几乎准备动手。
而他也不是束手待毙的人。
在普通情况下,魔术的发动需要纳入大气中的“大源”(mana),辅以魔术师体内的精气(od)作为点火源,才能成立术式。
但现在。
麦格达纳体内所释放出的魔力——光是那一人之力,就已然构成足以发动大魔术的基准。
如同暴涨的潮水。
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的寂静。
“我等喜爱沉默,洞若观火。”
麦格达纳低声吟咏,一语落下之际——
轰!
窗外。
位于百米高空的高楼玻璃之外,一道炽烈火光如时令错乱的烟火骤然炸开。
瞬息之间,烈焰撕裂夜空,又在下一瞬收束消散,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余波未止。
下一刻,一团焦黑的残骸从半空跌落,像被扭曲过的纸片一样无力地坠向地面,留下一条扭曲的烟带。
“哎呀,真无聊。居然派使魔来偷窥。”麦格达纳语气依旧轻松,嘴角甚至还保留着方才那点笑意。
“都是些喜欢窥探他人秘密的家伙。”
普通情况下,如果调动外部大源,术式的构建必然会在某个阶段被敌方的使魔察觉,从而给他们以逃脱、反制的机会。
但麦格达纳没有借助大源。
他只是使用了体内纯粹的精气。没有波动,没有预兆,魔术在未被察觉之前便已完成构成,瞬间发动、清除、终结。
无一幸存。
这就是特兰贝利奥阁下——麦格达纳.特兰贝利奥.埃尔罗德的底蕴。
他的个人特性,是单纯的“超大输出功率”。
在现代魔术中,即使要发动大规模魔术,也通常必须一再铺垫、重复咏唱、对接地脉,哪怕是成功发动一次都已十分罕见。
然而这位男人,只需一次建构,便能连续输出毫无折损的压倒性术式。
那是暴力般的效率。
那是不容解释的才能。
那是作为“特兰贝利奥”的顶点所必须的理所当然。
即便在钟塔,身为魔术师的他,依旧出类拔萃到近乎不合时宜的程度。
“调律已经结束了吗?”
麦格达纳回过头,有些意犹未尽地看向那位刚刚演奏完毕的小提琴师。
声音轻柔得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实则藏着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对美的贪婪。
“暂且结束了。”
调律师微微颔首,语气克制,依旧维持着一贯的专业与冷静,“若您希望更进一步的正式调律,还请拨空莅临我的工坊。”
“原来如此,我很期待。”
麦格达纳露出满意的神情,轻轻一笑,仿佛真心将那句承诺放在了心上。
随后,他转身,指尖碰触放在手边的银铃。
叮——
清脆而优雅的金属铃声穿透餐厅,掠过装饰过度的天花板与帷幔,回响在每一处角落。片刻后,封闭的大门在无声中开启。
门后站着一道人影。
是一名女子,身形修长挺拔,肤色黝黑,身着深色礼服却不带丝毫屈从的气息。她直视着伊诺莱,那双眼所传达出的意志,让人瞬间明白——她绝非寻常之辈。
此人,在这间被魔力充斥的密室中出现,显然并非为了陪伴用餐。
“好了,我既已承诺对伊诺莱女士坦白情报的来源,现在便该履行。”
麦格达纳微笑着摊开双手,声音里有种接近于“揭幕”的愉悦。
“她是哈特雷斯博士的弟子之一——大概是最后一个直接受他指导的门生。现隶属于秘骸解剖局材料部门,名叫‘阿希拉小姐’。”
“别这样,爸爸。”
女子轻声打断,语气中夹带着一点点娇嗔。
一瞬间,空气停滞了一拍。
麦格达纳则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讲述某个完全不值得惊讶的事实:
“她是我的第十二个女儿。”
“……这是怎么回事,麦格达纳?”
伊诺莱终于开口。她没有愤怒,连语调也未有起伏,只是仿佛在试图确认自己的理解是否出了差错。
“需要说明吗?”
他反问,脸上的表情介于无辜与玩世之间。
“那还用说?”
伊诺莱语气微冷,“我知道你有不只一位妻子,也知道你有比这更多得多的女儿。身为君主,这点随心所欲当然是被容许的。但,‘秘骸解剖局的局员’——这个身份,恐怕不能归入你平常的家务事里。”
“那就没办法了,我来说明吧。”
麦格达纳耸耸肩,像是在摆脱某个令人苦恼的小误会,语气却仍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轻松:
“过去与秘骸解剖局进行联合调查时,我曾短暂进入过灵墓阿尔比恩。就在那座采掘都市,我遇见了她。”
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柔和。
“她的外表自然值得称道——但更吸引我的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她依然保有直视事物的勇气与清明。我曾经试图特意提出申请,要将她带回地面,但她拒绝了。”
“因为如果离开那里,我就帮不上爸爸了。”
阿希拉低声说道,语气温柔而坚定,随后缓缓走向麦格达纳,靠在他身旁,像是回到了归属的地方。
他则伸出手,毫不避讳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姿态亲暱,眼神中没有一丝羞赧。
麦格达纳的“多情”,在魔术世界早已众所周知。
他的妻子足以开设两个使魔契约专属分部,而他的子女——若真要统计,只怕光是登记在册的都可组成两支完整的棒球队。
在政治联姻仍是主流的魔术界,这并不稀奇,甚至可以说是战略性操作。然而,竟然连哈特雷斯的弟子都被他纳入家族体系之中……
伊诺莱沉默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阿希拉依旧没有低头,在吊灯投下的光辉下,她静静站立,脸色从容,手中拿着那份属于秘骸解剖局、理论上应对外保密的档案。
“但嘛……”
麦格达纳的声音像是散步途中顺便拾起的野花,“既然哈特雷斯博士连自己的弟子也可能杀害……那我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她可是我珍贵的女儿。”
他站直身子,轻笑着说:“你们可以说我是个糊涂爸爸——那也无妨。”
他摊开双臂,像是在宣告一个无关政治与利益的私情。
他与阿希拉就这样站在一起。
从外表看来,他们是跨越人种、身份、立场,缔结牢固羁绊的一对父女。
只是,这副画面,在场中某些人眼里,未必只是亲情的象征。
伊诺莱沉默地望着麦格达纳。
她的目光里一开始仍带着质疑,甚至几分不加掩饰的厌倦——那是钟塔君主惯有的姿态,是习惯了坐看愚人玩火、最后自己收拾残局的那种冷淡。
但几秒之后,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靠回椅背。
她此刻显得比方才更加懒散了,却也更加危险——那是一种只在确认猎物逃不出掌心后,才允许自己慢下动作的状态。
“你啊……”
她的声音低缓,却不轻佻,像是将某个念头反复咀嚼后吐出的一句评语。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麦格达纳微微一笑,依旧是那副粗犷的口气,像是早已准备好这个答案。
“当然知道。”他说。
“无非是——让这个世界上,本就少得可怜的魔术师们,再少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