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0章 妖精与乐园(4k)

间桐池行进了一段时间。

脚下是无法完全定义的地质。

乍看是岩石,却又仿佛踩在不稳定的记忆上,每一步都在下沉,每一步都拖曳着什么不属于人世的残响。

空气中浮动着腐朽与冰冷混合的气味,如同尸体在极寒中无法腐败而形成的僵硬沉默。

这片冥界没有明确的天顶与地平线。

四周的色彩像被剥去了饱和的黑白幻影,只有一道仿佛不存在的光,从极远的前方微弱地照着,像一盏灯笼,悬在不肯透露真名的深渊之上。

而他越是前行,就越能清晰地感觉到——

“它”在挣扎。

被封印的存在正在缓慢地苏醒,似乎察觉了有外来者正在逼近其囚笼。

“……真是难以想象。”间桐池轻声道。

并非惊讶,而是确认。

他所感知到的不是意志,不是生命。

而是“世界对世界的敌意”。

像是阿赖耶与盖亚曾一度协力将某物踢出表层现实,而现在,那物正在尝试返回。

就在这时,他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座门。

门的形制并不宏伟,但却令他无法视线移开。

不是用石砌成的,也不是用金属冶炼的,而是由某种流动的“死”,构成的——

像是无数临终者最后一刻的呓语、断裂的魔术誓约、来不及完成的仪式回路,被一层又一层编织在一起,最终凝成了这片漆黑的、静止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门扉。

门上有三道凹槽,像是钥匙孔。

又像是某种仪式痕迹的刻印。

随后,间桐池抬起头,把目光移向那扇门所在的墙壁——

那不是一面普通意义上的墙。

与其说是“结构”,不如说是某种世界本源所投下的阴影。

它没有尽头,没有棱角,也没有开裂之处,仿佛根本没有“构成”的过程。

像是从一开始,它就是这样存在着的。

一堵延绵不绝的墙。

仿佛贯穿整个冥界,延伸到意识所不能触及的彼岸。

仿佛贯穿整个冥界,延伸到意识所不能触及的彼岸。

在这一刻,间桐池有一种诡异的错觉:

这堵墙并不是“阻挡”什么,

而是用来封印整座冥界本身的容器。

他迈步靠近墙体。

墙的表面并非岩质,也非金属,而是一种仿佛经过层层压制的“时空沉积物”。

他能感觉到其中的构造像是把过去的时间一层层压进薄片中,那些未曾成形的魔术式、未曾传承的血脉、未曾发声的悲鸣,全被烙进墙内,凝为某种不会崩塌的密度。

他的指尖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

……叹息。

间桐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道近乎情绪的波动。

但他很快就理解了这股冲动的来源。

“叹息之墙……”

他低语出声,像是在确认某个被遗忘的传说。

希腊神话中,划分极乐净土与冥府深渊的一道边界便被称作“叹息之墙”。

据说,那是由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在归于幽暗之国时所发出的三声叹息凝结而成的屏障。

三声,便足以阻绝死者对生前善果的追寻。

三声,便封印了冥界永恒的哀悼。

而在魔术世界的解读中——

“在冥界的灵魂望见极乐净土近在眼前,却永远无法踏足其中,唯有隔着这道墙低声叹息。”

间桐池似乎终于能够理解,这座冥界真正掩盖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极乐净土。

又或者……可以称之为“乐园”。

“paradise”这个词,在神话与魔术的语境中有多重意涵,而在不列颠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乐园”与“妖精”本就密不可分。

灵墓阿尔比恩的最下层,是“妖精域”。

这并非巧合,也不仅仅是地理与传承的结构安排——它象征着一种曾经存在、如今被世界遗忘的“理想国度”。

——妖精之乐园。

若“冥界”是被死亡压制的永眠之地,那“乐园”便是被生者所遗忘的幻梦乡。

二者如光与影,互为倒影。

在阿尔比恩深处,这两个世界正以某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叠合在一起。

脑海中浮现出古老的传说。

在不列颠,有一支被风暴与雷霆裹挟、每逢长夜出没于森林与空谷的死灵之军。

那就是——“狂猎”wildhunt。

由未能进入天国,也未堕入地狱的亡魂所组成的幽灵之军,亦被称作“妖精的骑行”。

据说,他们的王,正是那位沉睡于阿瓦隆的“理想之王”——亚瑟王。

在神秘学的解读中,亚瑟王死后未登天堂,亦未坠地狱,而是率领着无数未被世界接纳的灵魂,在另一座世界中持续狩猎。

那不是神之国度,也非人间领域——而是乐园的影子,是妖精与幽魂的王国。

在某种意义上,被神化后的亚瑟王,已然获得与冥王等同的象征权能。

他成为了“边境的王者”,执掌那些未能安息、也未被救赎的灵魂。

亚瑟王被击败,在阿瓦隆撒手人寰。

这个传说成为了神话中通往冥界之旅的由来。

间桐池站在叹息之墙前,缓缓闭上眼,任由死亡权能所织就的感知向深处扩张。墙后仍有黑暗的回声在流动——那是被时间压扁、被历史遗忘的空间。

思绪则沿着另一条路径下沉。

他忽然想起哈特雷斯的资料——那名本应只是现代魔术科的学部长,却拥有着远超其本分的行动与能力。

——“与妖精接触过的人类。”

如果以“哈特雷斯=华野九郎”的假设为前提——一切便开始变得清晰。

华野九郎。

华野菱理的哥哥。

华野家的才能。

那么——他也是从那裂缝里进入了妖精域吗?

妖精,乐园,阿尔比恩底层的遗迹——这些词在他脑中迅速串联成线。

妖精域并非地狱,也非天堂。

它是夹在生命与死亡之间的,根源尚未决定的世界。

在那种地方,确实可能获得常理外的力量。

而更重要的是:

“他能从妖精域‘回来’。”

这才是间桐池所真正关注的关键。

如果他能回来,说明这片冥界之中存在着——一条可供透过的道路。

不是象征意义上的“仪式通道”,而是真正的,肉体与灵魂都能往返的通路。

间桐池沉默地注视着墙壁。

他不清楚那家伙是否与某些君主达成了共谋,是否有人刻意推动这场冠位决议、驱动灵脉、开启灵墓,都是为了重启通往乐园的门扉。

这些问题现在无法判断。

但如果这条通路存在——

“那我也可以出去。”

至于哈特雷斯的真正目的、妖精域的秘密、与冠位会议的君主之间是否早已完成交易——

那是出去了以后再去解决的问题。

间桐池睁开眼,重新望向那堵沉默不语的墙壁,仿佛能听见其背后无数灵魂的低声哀叹。

“叹息之墙吗……”他喃喃低语。

“那就让我找一找,能让这堵墙‘停止叹息’的钥匙吧。”

间桐池从叹息之墙前离开,踏入了更深处的黑暗。

死亡的气息在此地愈发浓重,不再是抽象的象征,而是如实质般在空气中弥漫。

腐朽的气味、时间倒流般的静谧,还有不时在视野角落掠过的残影,让人仿佛置身古代英雄通行的幽冥之途。

他想起了俄耳甫斯,想起了赫拉克勒斯,想起那些曾经踏足冥界的希腊英雄。

他们来到此地,是为了夺回爱人、赎清罪过、或是向神明索取永恒的答案。

而今,他也踏上了这条路,只是动机截然不同。

不过,或许从他们的故事中汲取灵感,能找到脱困之法也说不定。

间桐池缓缓前行,脚步声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地面上敲击出黯淡的回音。

他借助“死亡”的权能,探知冥界中细微的地势起伏;同时,透过“测定未来视”捕捉可能被环境吞没的蛛丝马迹。

在这片由阴影与灰烬交织而成的迷途里,任何一丝预兆都可能是通向生还之门的契机。

他忽然感到脚下的地面轻微一颤,如同隐藏着一个半敞的暗门。

前方不远处,一道近乎隐形的缝隙悄然横亘,像一双幽灵般的眼睛,在微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

那缝隙并非自然形成,而更像是某时某刻,被古老仪式刻意开启的通道残骸。

“或许,这就是为我留下的线索。”

他俯身,右手在缝隙上触控,感受到空洞中的一丝温度——带着腐朽,却又带着微弱的余温,似乎有未曾离去的魂火在四下渡动。

他闭上双眼,将“死亡权能”化为指尖的寒意,在裂缝边缘以符文轻轻刻画:

〖?Δ?inΑ〗

(Ad?a——通行之门的低语)

刻文尚未收束,裂缝顿时如呼吸般轻微震动,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

一股若有若无的微风,从缝隙深处吹来,带着长河般的冥音——那似乎是冥河被卡戎(Charon)划过时的回声。

这或许便是赫拉克勒斯所征服的冥犬之外,另一条必经的“关卡”——

他必须像俄耳甫斯那样,用某种“交涉”换取通行许可。

那个以琴音入冥的男人,从泰那洛斯的深渊一路向下,凭借七弦琴的悲歌感动了卡戎(Charon)和刻耳柏洛斯(Cerber),乃至感动了冥王与冥后,破例让他带走死去的妻子。

间桐池思忖良久。

他并没有俄耳甫斯那种能令猛兽驯服、顽石落泪,甚至撼动自然法则琴技。

甚至他手中连一把琴都没有。

所以......

在普世价值论中,这种金币的等价早已超越普通冥界所收的“银币”——

无论是货币、契约,还是“信”的具现化,它都属于极少数能与“规则”自身对价的媒介。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关键。

冥河的船伕——卡戎所收取的,从来就不是“价值”本身。

而是象征。是归属。是你是否已经被“死亡”接受,是否拥有“死者”的资格。

银币之于死者,不是财富,而是一道印章。

是“你已经失去一切”的象征。

他低头看着掌中的金币,脑海中浮现出一段他曾阅读过的文字。

那是在《神曲·地狱篇》中的一则描写,出现在但丁初入冥界、目睹无名灵魂坠入冥河时:

“你们的银币,不过是沉入冥河的锈铁。”

那是冥界对死者的回馈——不论你生前多么富有、光鲜、尊贵,一旦死去,你的价值便锈蚀、脱落、沉入忘川。

在那条河上,所有的光辉都将褪色,所有的意义都将腐朽,所剩下的,只有那一枚锈迹斑斑的、象征“归属死亡”的代币。

“……所以才是银,而非金。”他喃喃。

金,是恒久,是闪耀,是未被污染的价值。

而银,是退场者的颜色,是冷却后的火焰,是剥离世界后、仍留下一丝余温的遗痕。

“怎么感觉被嘲讽了啊。”间桐池摸了摸鼻子。

不过也并非没有其他的办法,毕竟正如《浮士德》中梅菲斯特所言:

“这黄金的枷锁,比锈铁更速朽。”

“金钱的流通建立在信用、预期与权威上,而这些恰恰就是构成‘信仰’的三要素。所以──以金币作为触媒,便能构筑出形式极其纯粹的信仰形态。”

——这是间桐池曾经的解读。

信仰。

这便是史塔特金币上所铭刻的真正术式。

并非“价值”的货币。

而是“信仰”的载体。

“那么,要让永恒的黄金腐朽……”他低声喃喃,指尖在空气中比划着那些精妙的构造式,“……就必须从信仰本身出手。”

从信仰的对立面,去解构它——质疑它的“信用”、剥夺它的“预期”、瓦解它的“权威”。

将构筑这枚金币魔术逻辑的三要素一一颠覆,就能让它不再是“恒金”,而是锈蚀、崩塌、无法再承载意义的“死金”。

这,就是你给出的答案吗?

哈特雷斯博士。

只要能破解金币上的术式,再重新逆行构筑。

便能得到等价于“锈铁”的黄金。

“该死的橙子......”

间桐池咬了咬牙,低声骂了一句。

声音轻,却极具怨念。

要知道在几天前,某位伤痛之赤小姐可是信心满满的告诉他,破解这种术式就像是“就像用锤子砸开空心玻璃球”一样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