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会面(4k)
次日。
间桐池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姿态是近乎慵懒的舒展。
他双手交叉,随意地扶住自己的后脑勺,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珈蓝色眼眸,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猫科动物般的惬意,落在对面的男子身上。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埃尔梅罗二世。
这位以严谨刻板、眉头深锁着称的时钟塔君主,此刻却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松弛。
那多年间如同铁铸般紧蹙、仿佛承载着整个时钟塔重压的眉头,此刻竟已悄然舒展,如同冰封的河面在初春时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长久以来笼罩在他眉宇间的阴郁与疲惫,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拂去了大半,只留下沉淀后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了却心愿了?”
间桐池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介于关切与玩味之间的腔调,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埃尔梅罗二世闻言,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了问话者身上。
他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平和而真实的弧度。
“差不多吧。”他回答道,声音低沉却不再紧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坦然。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中那枚承载着过往岁月与沉重誓约的史塔特金币。
金币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像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虽然……”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更深沉的平静取代,“依旧没能成长到……足以真正为王分忧的程度。”
这自嘲中带着深深的遗憾,却也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界限。
他微微颔首,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身影上。
“但好在……是见到了。”
间桐池的姿态更显慵懒,甚至带着几分随性的放肆。
他修长的双腿毫无顾忌地向前伸展,径直搭在了光洁的茶几上,鞋尖几乎要碰到对面。
眼眸微微眯起,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轻飘飘地扫过埃尔梅罗二世手中那枚被反复摩挲的史塔特金币。
它正是哈特雷斯在构筑那尊“神灵”伊斯坎达尔的庞大仪式中,亲手铭刻下独有术式的关键节点。
它本身便是一份契约的具象化,一枚蕴含着强制力与神秘连结的凭证——它的持有者,在那一刻,便天然地拥有着对那尊神灵的“御主”身份。
“见到了就满足了吗?”间桐池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弄的探究,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他微微歪头,眼神重新聚焦在埃尔梅罗二世脸上,“我还以为……你会凭借那个身份,直接夺取‘祂’的控制权呢。”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身份”几个字,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掠过那枚金币。
“不然,”他嘴角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我也不会和哈特雷斯那家伙……墨迹那么久。”
面对这近乎挑衅的直白质问,埃尔梅罗二世脸上那抹释然的微笑并未消失,反而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了然。
他缓缓摇头,指尖的动作停住,将那枚承载着复杂契约与过往的金币轻轻握在掌心。
“那个‘祂’……”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并非纯粹的他。”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投向某个已然消散的存在。
“那是杂糅着三份记录强行熔铸成的‘神’……一个扭曲的、并非出自本源的幻影。”
他的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刻的疏离与否定,“那……不是我所认识、所想要追随的王。”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间桐池身上,那眼神坦然而坚定。
“更何况……”埃尔梅罗二世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属于他自身的矜持,“我也没有……抢夺他人‘从者’的恶趣味。”
“是吗?”
间桐池砸吧了一下嘴,舌尖仿佛在品味着对方话语中的余韵。那双琥珀色的魔眼深处,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洞悉的玩味光芒。
他当然不信。
眼前这位君主,其心思之深沉,其揹负之沉重,绝非一句轻飘飘的“没有恶趣味”就能涵盖。
那枚金币在他掌中的每一次转动,都像是一个无声的谜题,一个被刻意按下不表的伏笔。
不过——
间桐池搭在茶几上的脚踝微微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身体更深地陷进柔软的沙发里。
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已经无所谓了。
他间桐池,从来就不是那种苛求盟友必须剖心沥胆、事事透明到毫无保留的掌控者。
盟友,本就是基于共同目标或利益而暂时同行的旅人,而非必须共享所有秘密的连体婴。
所以,埃尔梅罗二世有自己的盘算,有自己的考量,甚至有自己的、不便言说的“打算”?
这再正常不过了。
就像他自己,不也藏着掖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与手段吗?
在这充斥着算计与背叛的魔术师世界,盟友间的底线从来不是毫无保留的坦诚。
而是互不背刺的默契。
只要他们两人之间所行之事,所达成的目标,没有越过那条无形的、划分着彼此核心利益的界限。
只要埃尔梅罗二世的“打算”,最终没有破坏他间桐池的布局和所求。
那么,对方心里那点弯弯绕绕,那点关于“王”的执着与遗憾,那枚藏着契约力量的金币最终会流向何方……
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
间桐池方才那份慵懒的舒展瞬间收敛,如同猎豹从假寐中惊醒。
他搭在茶几上的双腿无声地收回,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琥珀色的魔眼锐利如刀,直刺向对面的埃尔梅罗二世。
空气中的闲适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迫人的压力。
“不过……”
他声音里的玩味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质询。
“现在的事态到底是怎么回事?”间桐池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敲击着,发出轻微的叩响,如同倒计时的鼓点。
“我还以为……你们时钟塔,尤其是负责擦屁股的那几位,早就做好了万全的预案?”
他所指的,自然是那席卷全球、将“神秘”赤裸裸暴露在数十亿凡俗眼前的滔天巨浪——
隐匿原则的彻底崩解。这本应是时钟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的终极灾难。
埃尔梅罗二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质问,脸上那抹释然的苦笑瞬间凝固,随即化作更深沉的、混合着无奈与一丝愤懑的复杂表情。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某种翻涌的情绪。
“这件事情……”他开口,声音低沉而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
“据我所了解到的……内部资讯,”他刻意强调了“内部”二字,暗示这并非公开结论。
“其最终引爆的主动推手……或者说,是默许其达到最终毁灭规模的关键决策者……”
埃尔梅罗二世顿了顿,仿佛说出那个名字本身都需要巨大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间桐池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清晰地吐出那个在时钟塔内部象征着最高权威与冰冷铁律的名字:
“——应该是法政科的那位‘王’所主导的。”
“巴瑟梅罗?!”
间桐池摩挲着下巴的手指猛地顿住,连带着他整个人的姿态都凝滞了一瞬。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慵懒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
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荒谬、瞬间的恍然、以及一丝冰冷的、被巨大棋局所愚弄的愠怒。
这简直是魔术世界最大的讽刺剧!
那个以铁血手腕、冷酷无情地维护着“隐匿原则”,将所有胆敢泄露神秘的个体或组织视为必须清除的害虫的家伙!
而如今,亲手将这道铁律砸得粉碎、将其化为全球性灾难导火索的……竟然正是法政科的最高掌权者——
“魔道元帅”本人?!
“哈……”间桐池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毫无笑意的气音。
他身体向后靠去,重新陷入沙发,仿佛要将这荒谬的现实烧穿一个洞。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透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那么……我们尊贵的‘魔道元帅’阁下……”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
“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埃尔梅罗二世陷入了沉默。
那沉默并非无言以对,而是承载着千钧之重的、近乎窒息的压力。他低垂着眼睑,视线仿佛凝固在自己放在膝上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上。
他自然清楚。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法政科的王——巴瑟梅罗——那近乎“背叛”其千年职责的举动,所掀起的滔天巨浪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神秘暴露于阳光下的恐慌,那是整个魔术世界赖以生存的根基被连根拔起!
是魔术协会千年构筑的秩序在瞬间崩塌!是无数依附于“隐匿”原则生存的组织、个体、乃至异类,被强行拖入一场猝不及防的、席卷全球的混乱风暴!
其波及范围之广,影响之深远,足以让任何一个知晓内情的人感到彻骨的寒意与绝望。
但……
埃尔梅罗二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现实连同冰冷的空气一起吸入肺腑。那气息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疲惫,沉重得让他的肩膀都微微塌陷下去。
发生了。
那场浩劫,那个由阿尔比恩的苏醒、哈特雷斯的疯狂、以及最终法政科那令人费解的默许(甚至推动)所共同铸就的灾难……
它已经发生了。
这不是演习,不是推演,不是任何可以撤回重来的预案。
它就像一颗已经引爆的行星炸弹,冲击波正以光速扫荡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废墟已经堆积,秩序已然瓦解,恐慌正在蔓延,新的、更加残酷的规则正在混沌的血腥中悄然孕育。
像是需要一个具体的动作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来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和翻腾的心绪。
埃尔梅罗二世动作略显僵硬地,探手伸进了他那件标志性的、略显陈旧的皮夹克内侧口袋。
摸索片刻。
他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档案,不是通讯器,而是一个扁平的、深色木纹的雪茄盒。
那盒子的边角已被磨得光滑,透着一股经年累月的沧桑感。
他沉默地开启盒盖,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几支深褐色雪茄,醇厚的烟草气息瞬间在压抑的空气中弥散开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没有立刻点燃。
只是用指尖捻起一支,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韧性的触感。
“其实……”他顿了顿,仿佛在整理着跨越八年的纷乱思绪,“自从八年前……那场‘圣杯战争’之后……你应该知道的......”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场灾难留下的、至今仍在隐隐作痛的伤痕。
“世界各地的神秘现象,已经不再是零星的低语。它们如同蛰伏的种子,在旧秩序的裂缝中疯狂滋长,变得频出不穷,越来越难以压制,也越来越……接近凡俗的视野。”
“而与此同时……”埃尔梅罗二世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现实感,“我们魔术师……对比于整个人类那如同汪洋大海般的庞大群体……”
他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充满了沉重的无力感。
“……数量,实在是太少了。”
间桐池迅速领悟埃尔梅罗二世话中的含义。
“所以……”
间桐池的声音低沉下去。
他那紧锁的眉头下,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是魔术协会的人手不够吗?”
埃尔梅罗二世指间的雪茄最终还是被点燃,橙红色的火光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亮起,一缕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带着辛辣而醇厚的独特气息,暂时在压抑的空气中划开一道痕迹。
他深吸了一口雪茄,让辛辣的烟雾在肺腑中盘旋片刻,才缓缓吐出。那烟圈在空气中扭曲、扩散,如同正在失控的神秘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