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7章 哈特雷斯之殇(4k)

阿尔比恩亦有白昼与黑夜。

更确切地说,是深埋于其巨体之内的第一层——那座永不停歇的采掘都市——也有昼夜之分。

当然,那不过是笼罩穹顶的人造光晕在模拟天象的回圈。

冰冷而高效的秘骸解剖局,甚至为此提交过苍白的资料包告,探讨如何精确调控这虚假的天光,以最大化压榨那些在矿脉与骸骨间蠕动的劳动者的效率。

此刻,正是这人工天穹模拟出的、虚假的“夜”。

远离都市机械脉搏的喧嚣,在采掘层边缘一处荒芜的矮丘上,一道人影如同墓碑般伫立。

哈特雷斯。

就在方才,他以令咒为枷锁,强行维系着那本应断绝的魔力路径,下达了最终、也是最为亵渎的指令——

在将那位甘愿赴死的神灵彻底葬送之前,他榨取其最后的神性光辉,从中剥离、抽取出作为核心存在的“伪装者”。

此刻,那伪装者如同最忠诚的傀儡,沉默地支撑着他。

哈特雷斯将身体的重量倚靠在那非人之物的肩上,缓缓站直了身躯。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却又透出令人心悸的精准与冷静。

他抬起手,将覆盖着昂贵西装布料的前臂,稳稳地、几乎是仪式性地,贴在了自己的左胸。

西装之下,那本该是心脏搏动的位置。

然后,一声低语,如同冰层下暗流的呜咽,混合着硫磺与尘埃的气息,在这虚假的夜色中散开:

“翻转吧,我的心脏。”

咒语即法则。

话音落下的刹那,空间本身发出无声的尖啸。

没有炫目的光辉,没有剧烈的爆炸,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抹除感”。

哈特雷斯与他倚靠的伪装者,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瞬间坍缩、溶解,彻底消失在原地。

他们动用了那枚被哈特雷斯封入体内、取代了血肉心脏的“裂缝”——

那通往异界、无视空间距离的禁忌之门,完成了这最后的、无声的瞬间移动。

那是被妖精偷走的心脏

它是被妖精以恶作剧般的神隐窃取之物,是某个不幸灵魂在人间彻底消逝后遗留下的、最深邃的诅咒与馈赠。

它并非魔术的造诣,而是经由妖精国度的扭曲法则与神隐本身的不可逆性,在命运的坩埚中偶然熔铸出的——堪比魔法的造物。

原地,只剩下矮丘上微冷的、带着矿渣气息的风,以及远方采掘都市顶罩投下的、冰冷而虚假的“星光”。

仿佛那两道身影,连同那声逆转生死的咒语,从未存在过。

“这里……可以吗?”

伪装者的声音低沉,带着非人的质感,却并非全无温度。

她将揹负的男子——哈特雷斯——放下。

动作看似带着执行命令的利落,甚至有些粗鲁,但在让他倚靠到冰冷岩石边缘时,那支撑的手却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

哈特雷斯的状态极其糟糕。

他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每一次拨出都带着生命流逝的迹象,似乎下一瞬就会彻底中断。

在这濒死的边缘,他微微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野里,是远方采掘都市顶罩投下的、冰冷而密集的人造光点。

它们并非星辰,却在这人造的“黑夜”背景下,构成了一片倒置的、铺陈于大地之上的虚假银河。

“真美……”

哈特雷斯苍白的唇角,竟缓缓绽开一个虚弱的微笑。

那笑容映衬着他毫无血色的脸,显得格外纯粹,又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满足。

这虚假的星空,因其顶罩的隔绝,反而强化了这种“翻转大地”般的奇异美感。

“库罗……他生前,钟爱这片景色,”

哈特雷斯的声音微弱,如同叹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

“但……他同时也……向往着真正的天空。”

他的话语带着遥远的追忆,仿佛穿透了时间,凝视着那个早已消逝的身影。

“……啊,”他发出一声恍然的、带着苦涩自嘲意味的轻叹.

“所以,他第一次抵达伦敦时……想必是极开心的吧。”

哈特雷斯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虚假星光,落在那座早已在浩劫中崩塌的雾都旧影上,“虽然……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在那里遇见的学部长……”

哈特雷斯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命运的讽刺实在过于荒诞而沉重。

“……竟会是他自己。”

他似乎觉得这个念头极其可笑,背部抵着冰冷的岩石,微微地、无声地抖动起来。

那不是剧烈的咳嗽或喘息,更像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溢位的、疲惫至极的、无可奈何的震颤。

这微小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力气,让他本就微弱的呼吸变得更加飘忽不定。

如果这是命运,未免也太过讽刺。

同一个灵魂的年轻化身“库罗”与垂暮之躯“哈特雷斯”。

会觉得两者都如此特别,是理所当然的宿命。

对于此刻苍老的哈特雷斯而言,少年库罗正是他早已在时间长河中失落、却依旧鲜明如昨日伤疤的过去;

而对于那记忆中鲜活的少年库罗而言,眼前的哈特雷斯,则正是他命运轨迹尽头,那终将抵达、无可回避的衰败未来。

“你想沉浸在感慨里,随你的便。”

伪装者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动作干脆利落。她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远方那片倒悬的“星河”,与哈特雷斯共享着这虚假夜幕下的最后景致。

“不过,”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提醒。

“只要你一死,我也会立刻消失。这是契约的铁律。”

“……是呀,没错。”

哈特雷斯艰难地回应,每一次音节都伴随着破碎的气息。

“神灵伊斯坎达尔的术式……已然解开……我再度成为……你唯一的主人。作为维系你我存在的枢纽……若我消亡……你也只能……随之消散。”

“你真是最糟糕的主人。”

伪装者面不改色地吐出这句评价,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卷入这甚至……算不上圣杯战争的混乱漩涡,拖着我这个使役者四处奔波……说什么‘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她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却在最紧要的关头……退缩了。把我这种人……硬生生从毁灭的洪流里拽了出来。我原以为……你至少会为了那份不甘,去报那一箭之仇……结果呢?却逃到了这种地方来。哈特雷斯……”

她侧过头,那双异色的妖瞳直视着他,“你到底……要怎么向我交代?”

“哈哈哈……”哈特雷斯发出一阵微弱、沙哑的笑声,牵动着干裂的嘴唇。

“我……无话可说。”

他点点头,那张侧脸在短短几息间,如同褪色的古画般,迅速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这是精气消耗殆尽,最后又强行催动那堪称禁术的“心脏裂缝”的必然结果。

他的生命之火,已至油尽灯枯。

啪。

一声清脆的轻响。

是伪装者伸出的食指,不轻不重地弹在了他冰冷的额头上。

“我说过的吧,”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丝死亡的凝重.

“我不讨厌你脸上那种……无力的表情。我要你在开怀痛饮的宴会上……露给我瞧瞧的。”说话间,她的手已探入哈特雷斯怀中,摸出了那个熟悉的扁酒瓶。

“所以,”她将酒瓶递到他唇边,“喝吧。我们说好了的。”

“……既然有约定……那也没办法。”

哈特雷斯几乎是凭着本能,顺从地微微张开嘴,任由伪装者倾斜瓶口。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中,他只来得及咽下一小口。

伪装者似乎很满意。她收回酒瓶,自己仰起头,喉结滚动,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遇见你……唯一的好事,”

她抹了下嘴角,将酒瓶握在手中.

“到头来……大概只有这酒的滋味了。”

夜风无声地拂过荒芜的矮丘,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混杂着矿石与尘埃的凉意。风掠过女战士散落的黑色发丝,又悄然远去。

她再次喝了一口酒,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的灯火上,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你连对我……都隐瞒了库罗和自己的关系……是因为……无法信任我吗?”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还那么拙劣地作戏……演得活像……你们真是两个人一样。”

哈特雷斯痛苦地喘息着,片刻后才艰难地吐出话语:

“不……是因为……我真心……这么觉得。”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点。

“库罗的记忆……很鲜明……但……就像是我的前世。哈哈哈……我就像个……被前世所驱使的……亡灵呢。这么……荒唐的事……我没办法……告诉任何人啊。”

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然而,那嘴角却奇异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竟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开心。

“嗯,”伪装者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那片虚假的星空.

“所以……在你面前,我的心情……还不坏。感觉……我身为亡灵这件事……得到了……某种肯定。”

“是啊……”伪装者也微微颔首,声音低沉。

“还不坏。”

她摆出一副对主人濒死的痛苦模样视若无睹的姿态,努力地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注在眼前这片由人造灯火构成的、奇异的“世界尽头”之景上。

“这里……也是一个世界的尽头吧。”

她低声说,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确认。

“我和你……共享了这片……连吾王都不曾见过的……世界尽头之景。虽说……只持续了片刻……就被打破了……我也曾做过……将吾王升华为神灵的梦……”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下一次……受到召唤的我……恐怕……无法留下这些记忆了吧……”

伪装者忽然转过头。

那双异色的妖瞳,在微弱的光线下清晰地映出哈特雷斯苍白、安详的侧脸。

“不过,”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

“哪怕我与你……都是注定无人忆起的亡灵……我与你的旅程……是有意义的。是有意义的啊……哈特雷斯。”

“……真高兴。”

哈特雷斯的回应轻得如同掠过地面的微风。或许,他连扬起嘴角的力气都已彻底消失了。

尽管如此——

“……不过……有一点不同喔。”

他垂着头,如同一个在讲台上结束最后一课的平凡教师,以出奇沉稳、却又微弱到极致的声调,轻轻否定道:

“是现在……对我这么说的你……给予了意义。是将在这里消失的你……给予了……将死在这里的我……意义。给予了……早已死去的我……意义……”

“……!”

伪装者猛地屏住了呼吸,喉头滚动,似乎想急切地说些什么。

然而,那个声音,最终未能发出口。

“…………”

因为,哈特雷斯——再也不会开口了。

一只白皙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轻轻复上他空洞的眼睑,替他阖上了双眼。

“晚安……”伪装者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后的悼词,“遗忘梦想之人……‘哈特雷斯’。”

她拿起那个扁酒瓶,将里面最后残余的、琥珀色的液体,全部含入口中。

然后,她俯下身,冰冷的唇瓣轻轻贴上了哈特雷斯已然冰冷的唇。

她的咽喉,只滚动了一次。

夜雾无声地弥漫开来,如同轻柔的裹尸布,缓缓笼罩了整个矮丘。

不久后,倚靠在岩石边的男子身影,以及跪坐在他身旁的女战士身影,都如同被雾气溶解的幻影,彻底融化在这片阿尔比恩地底深处、永恒而虚假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