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5章 交易
迈欧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仿佛工房内本就微弱的光线在他脸上彻底失去了温度。
正如伊斯洛所言。从她还只是“黄金公主”众多年幼候补之一时开始,从艾丝特拉也还只是“白银公主”的年幼候补时开始,迈欧就在方方面面担任着她们的玩伴。
一方面,这是因为有机会且被允许与她们进行交流的魔术师子弟本就不多;
但实际上,背后有着更为重要且冷酷的原因——他需要从她们的童年时期起,就彻底地、全方位地了解她们不断被调整、被塑造的独特体质。
一名顶尖的药师,必须远比患者本人更为了解其身体的每一分细微变化与潜在特性。
迈欧的家系──克莱涅尔斯家族,正是透过与伊泽卢玛家长达数个世代的紧密交流与合作,才深刻掌握了从这个最早期的阶段起,就让未来的药师与“患者”建立深厚联系与绝对熟悉的重要性。
对迈欧而言,她们——蒂雅德拉与艾丝特拉——自出生以前起,就注定是他应该奉献全部技术与心血的、唯一且至高的对象。
“为、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提起那种事……”迈欧的声音带着痛苦的颤抖,仿佛被回忆的荆棘刺伤。
“……卡莉娜她们……也经常……一起玩……”伊斯洛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用他那特有的、平缓却穿透力十足的沙哑嗓音,继续勾勒着过去的画面。
“因为…卡莉娜她们……知道……好几种……有趣的游戏……”迈欧喃喃地接话,仿佛被引入了那段无法磨灭的时光。
本是源自凯尔特人血统的卡莉娜姊妹,记得好几种故乡独特而古老的游戏。加上天性活泼好奇的蒂雅德拉和文静却专注的艾丝特拉,性格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迈欧,也经常是被拉着一同参与那些游戏的人。
“蒂雅德拉……她……最喜欢踢石子……”迈欧的眼中浮现出微弱的光彩,却又迅速被更大的阴霾吞噬,“她踢得……比……比我远好几倍……总是……笑得特别开心……”
“……是啊……”
依然静静坐在椅子上的伊斯洛,罕见地出声表示同意。他那总是紧抿的、似乎只关心线条与比例的嘴唇,似乎也因这共同的记忆而软化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弧度。
“我也……并不讨厌……那个游戏……”
“唔?”
这句意外的、近乎坦白的回应,让迈欧猛地回过头,看向依旧坐在阴影中的伊斯洛。
“你……很少……参、参加吧。”迈欧结结巴巴地指出,记忆中伊斯洛的身影总是游离在那些嬉戏场面的边缘。
“……姑且不论文静的艾丝特拉和总是紧随其后的雷吉娜……”
伊斯洛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我想和蒂雅德拉玩的话……你总会……不太高兴地瞪着我吧……”
“呜咕!”
迈欧像是被瞬间戳中了要害,发出一声短促而尴尬的喉音,彻底语塞。
过去的往事,尤其是童年那些细微的互动与情绪,在知根知底的老朋友面前,根本无从掩饰或欺骗。
哪怕他们是自幼便接受非人训练的魔术师,童年时期那些单纯的好恶与情感,其实与寻常孩子并无本质差异。
无论是那份对耀眼玩伴小小的、笨拙的爱慕,还是对于可能分走她注意力的他人所产生的小小的嫉妒。
他们都会以其敏感的心灵完完整整地记住,并带着这些印记完完整整地成长至今。
即使后来被强行加上了“魔术师”这一冷酷的指向性,那些最初的情感底色也未曾真正褪去。
“我、我……”
迈欧说到此处再次中断,话语哽在喉头。
明明胸膛中翻涌的感情几乎要满溢而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转化为确切的言语表达出来。
这种无力感,他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仿佛某种诅咒。
“我并不……讨厌、你。”
伊斯洛忽然说道,语气平淡却清晰。
“嗯……”
气色同样算不上健康的伊斯洛,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句迟来的、有些别扭的回应。
他仿佛在细细品味这段短暂交流所带来的、异于往常的氛围般,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沉默在石室内弥漫片刻。
然后才再度开口,将话题引向了更沉重、也更现实的方向:
“迈欧……你认为……现在来袭的那些魔术师……真的就是……杀害黄金公主的凶手吗……?”
“我不知道。”
迈欧无力地摇摇头,双手深深插入本就凌乱的头发中。
老实说,他此刻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就此蜷缩在冰冷粗糙的石地板上,陷入无梦的昏睡,直至一切终结。
若能保持沉睡永不醒来,那该是多么幸福的解脱。
据他所知,依魔术师个人的选择和手段而异,确实有人会施展深度的自我催眠来进行心灵的解构与清扫,将沉重的压力连同部分记忆甚至意识阈值一并清除。
但此刻迈欧内心深处所期望的,是某种更为彻底、更为暴烈的自我破坏。
最好能将这无用的、充满痛苦的整个人格彻底粉碎成毫无意义的残片,再也无法重新构筑——
不,或许更根源的愿望是,如果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那么一来,就无须目睹那位曾深深爱慕、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以那般凄惨的方式死去。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与远处的隐约轰鸣中失去了可测量的尺度,不知具体过去了多久。
伴随着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响动,那扇沉重的工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从门外现身的,是他们无比熟悉——却又在每一瞬间都仿佛朝着更极致境界蜕变而去的、天上的化身,与她那如影随形的女仆。
“艾……艾丝特拉……雷、雷吉娜。”
迈欧有些慌乱地呼唤出她们的名字,仿佛声音大一些就会惊扰到那份不似人间的静谧。
他们理应是从小一同玩耍、无比亲近的白银公主,此刻却展现出一张让他们感到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孔。
不,确切地说,将她逐渐调整、塑造成如今这般模样的,正是迈欧与伊斯洛他们自己。
就如同已故的黄金公主蒂雅德拉一样,眼前这超越凡俗的美丽,正是为了追求“美”之极致而奉献一切——
包括原本的自我——所最终达成的结果。
“太好了,你们两个都在这里。”
她开口说话,那声音仿佛经过最精妙的调律,比世间任何乐器的和弦更加清越动听,精准地叩击在两人的鼓膜上,直接引起灵魂的共鸣。
她的面容依稀还残留着些许童年时期的柔和风貌,在这种情境下,这种残存的熟悉感是否该称之为一种残酷?
太过与世隔绝、太过纯粹的美,往往会从本人身上剥夺掉除“美”这一概念之外的所有其他意义。
就像黄金公主一样,比起“艾丝特拉.巴鲁叶雷塔.伊泽卢玛”
这个承载着个人历史的名字,如今“白银公主”这一代表着完成度与功能的称呼,显然更适合她非人的本质。
“艾丝特拉,有什么事?”
迈欧固执地、甚至带着一丝恳求般地使用了她原本的名字呼唤她,仿佛想借此抓住一点正在飞速消逝的、属于“人”的痕迹。
“公主她……”
女仆雷吉娜下意识地想要代为说明,但白银公主——艾丝特拉——
微微抬起一只手指,以一个微小而绝对的动作制止了她。
之后,她亲自重新开口,那完美无瑕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只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
“能请你们……出力相助吗?”
“…………!”
迈欧和伊斯洛瞬间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继续用那清越却冰冷的声音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地面:
“我认为……巴鲁叶雷塔阁下……才是杀害姐姐的真正凶手。”
“────唔!”
迈欧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窒息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
伊斯洛则依旧沉默着,但那阴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暗流在剧烈涌动,他编织发辫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不久之后,药师代替那依然保持着惊人沉默的织工,用颤抖而破碎的声音发问:
“为……什么……?”这几乎是他耗尽全部力气才挤出的疑问。
“伊泽卢玛……终究只是巴鲁叶雷塔的分家。”
白银公主的解释冷静得近乎残酷,逻辑清晰而冰冷。
“一个分家过于‘成功’,甚至达到了威胁本家声望与地位的程度,这……未必对本家有利。”
功高震主──这是在权力结构的任何地方,从宫廷到魔术世家,都屡见不鲜的古老戏码。
实际上,若黄金公主蒂雅德拉成功“逃亡”,拜隆卿必定会因此垮台,但最终将被时钟塔高层追究管理分家不力之责任的,首当其冲正是作为本家君主的巴鲁叶雷塔阁下。
白银公主平静地陈述着,因此,那名看似超然物外的老妇人,才拥有最充分的动机成为真凶。
这说法异常合乎逻辑。凭借她统治巴鲁叶雷塔家所掌握的庞大资源与隐秘术式,要悄然切割开被关在自己工房内的黄金公主的防御,或许并非难事。
或许,她也会做出杀死那个可能发现了某些关键线索的女仆卡莉娜,并将罪行栽赃给恰好出现的间桐池这样的事情。
……于是。
迈欧如同石像般僵硬了许久,巨大的震惊与内心的剧烈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中混合着恐惧、痛苦,以及一丝被这残酷真相点燃的、微弱的决意。
“你打算……怎么做?”他抱着某种近乎赴死般的决心,一字一顿地问道。
.........
被厚重积雨云死死追逐的夕阳,终于彻底沉没于地平线之下。
受到不断滴落的冰冷雨滴影响,原本就光线稀少的森林内部,逐渐转变为一种不依赖魔术师强化后的视觉便无法看透的、浓稠的真正黑暗。
一名褐色肌肤的青年静立在这片暴雨与黑暗之中,缓缓地环视着周遭陷入僵持甚至略显狼狈的战况。
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极为傻眼地、带着浓浓失望地发出一声叹息。
“按照原定计划,这时候早该攻入双貌塔的核心了……看样子,发生了某些出乎意料的‘状况’。”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非常抱歉!阿特拉姆大人!”
几名戴兜帽的袭击者闻声,立刻惶恐地向青年所在的方向屈膝下跪,头颅深深低下,不敢直视他的面容。
然而,青年并没有接受这份赔罪的意思。他缓缓地、一步步走上前,靴子踩在泥泞中发出轻微声响。
他的目光越过跪地的部下,投向远处那座在雨夜中若隐若现的月之塔。
“阿特拉姆.加里阿斯塔。”
他开口,报上了自己的名号。那语气却并非宣告,反而如同被迫提前揭开底牌般,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屈辱感。他形状漂亮的眉毛极为阴郁地紧皱起来,仿佛咀嚼着某种不甘。
因为按照青年原本缜密的计划,他报上这个姓氏的地点,必须是伊泽卢玛的大本营——
双貌塔其中最辉煌的厅堂之一,而非这片泥泞、昏暗、完全不符合他审美的战场。
“这是我的名字──拜隆卿。”
阿特拉姆发出了一声仿佛混合着惋惜与无奈的叹息,雨水沿着他深色的肌肤滑落。
他故意在脸上流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悲伤表情,仿佛在进行一项令人痛心的必要交涉,随后像这样提议道,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商人的圆滑:
“那么,您意下如何呢?我想,我那些失礼的部下们应该早已先行‘征询’过……您是否愿意,将那个‘咒体’,体面地转让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