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美(4k)

结果,间桐池在那之后,如同一位真正受邀而来的普通宾客,完美地融入了宴会余韵。

他端着酒杯,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在残留的宾客间进行着看似随意的寒暄。

他的谈吐优雅,应对得体,仿佛之前与巴鲁叶雷塔君主的交锋、对目标的锁定、以及那撕裂时间的神性之美,都未曾在他心底留下丝毫涟漪。

社交聚会在曲调的温柔尾音中,终于落幕。

出乎间桐池意料的是,黄金公主蒂雅德拉与白银公主艾丝特拉,自那惊鸿一瞥后,便如同真正回归神国的神祇,再未现身于大厅。

他本以为作为宴会名义上的核心,伊泽卢玛家族会安排她们至少短暂地露面,接受宾客的致意,或是进行某种象征性的介绍。

然而,什么都没有。

这份刻意的“缺席”,在见识过她们那足以焚毁理智的神性之美后,反而显得异常合理——

或许拜隆卿也深知,让她们再次降临于凡俗的喧嚣之中,面对那些刚刚从感官深渊中挣扎出来的魔术师,无异于点燃一座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目睹过那种“美”的灵魂,很难再承受第二次冲击而不崩溃。

许多魔术师带着未能再次觐见的巨大失落与精神上的疲惫,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匆匆踏上了归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盛宴散场后的空虚与某种未解的压抑。

间桐池则留了下来。他被安排在对面的阳之塔住宿。这似乎符合双貌塔的空间分配逻辑:

月之塔是伊泽卢玛家族的核心居所,如同心脏般神秘而封闭;而阳之塔则如同向外延伸的臂膀,承担着接待访客的功能。

客房的布置极尽奢华之能事,却又带着古老魔术家族特有的、冰冷而精确的品味。

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那张巨大的、铺着顶级丝绸与羽绒的床铺。

间桐池随手将行李箱放在一旁,走到床边,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用手指轻轻抚过那光滑冰凉的被面。

最终,他还是躺了上去。

身体接触床垫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受包裹了他。那床垫的支撑力与柔软度被调整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完美平衡点,仿佛所有的重力都在接触面被温柔地消解、均匀地托起。

身体仿佛漂浮在一种无重力的状态中,肌肉不需要任何对抗地心引力的本能紧绷,每一寸骨骼、每一缕神经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种极致舒适带来的,并非纯粹的惬意。

相反的,这极致的“无压”感,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附着于他体内的那份沉重。

就在这片寂静中,爱尔奎特的声音响起。

她并未躺在另一张床上,而是坐在窗边一张高背椅上,金色的长发在透过薄纱窗帘渗入的微冷月光下流淌着光泽。

她红色的眼眸望着对面那座黑暗的塔楼,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语重心长”的困惑:

“……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清晰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要创造那么……美的人?”

她指的是黄金公主蒂雅德拉。那份撕裂时间、焚毁理智的神性之美,显然在这位失忆的真祖少女心中也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她并非像其他魔术师那样迷失或崩溃,而是陷入了一种源自生命本质的、纯粹的困惑。

这份困惑如此强烈,以至于让她问出了这个触及存在核心的问题。

间桐池缓缓睁开眼,深邃的黑色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寒潭。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坐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仪式感的缓慢。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极其小巧、材质不明的金属瓶——

那正是他之前用来点眼药水的容器。

他熟练地旋开瓶盖,微微仰头,将两滴冰凉的、带着奇异薄荷与金属混合气息的液体滴入眼中。

液体接触眼球的瞬间,带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刺痛和随之而来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清凉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窗边的爱尔奎特,声音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定理:

“因为美,是魔术的领域。”

“美吗?”爱尔奎特微微歪头,重复着这个词,仿佛在咀嚼一个陌生的概念。

对她而言,“美”或许更接近某种自然存在的状态,而非被刻意“创造”的武器。

“没错。”间桐池将金属瓶盖好,放在掌心轻轻摩挲。

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帮助他梳理思绪。

“数学上的协调性——黄金分割、几何比例、能量流动的和谐——这些对构筑稳定的魔法圆、建造强大的魔术工房而言,是基础中的基础,是‘美’在魔术层面的具象化表达。”

间桐池的话语在奢华的客房中沉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阳之塔厚重的石壁,再次投向对面那座在夜色中沉默倾斜、如同蛰伏巨兽的月之塔。

他抛出了一个看似基础、却直指魔术师存在核心的问题:

“你知道魔术师的目标是什么吗?”

爱尔奎特一瞬间愣住了。她那红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迷茫,仿佛这个问题触及了她失忆后某个巨大的空洞。

她歪着头,金色的发丝垂落肩头,像在努力打捞沉入深海的记忆碎片。

片刻后,她才带着一丝不确定,一边苦思一边缓缓开口:

“呃……是叫……‘根源之涡’?”

“对。”间桐池的肯定简洁有力,仿佛为她的答案盖上了确认的印章。

“叫根源之涡,也单纯叫根源,有时作为无法论及之物称为‘无’。”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在诵读某种神圣而禁忌的经文,“它是所有一切的原因,让一切现象、事象流动的零(zero)。嗯……”

他微微蹙眉,仿佛在掂量着每一个词汇的分量。

“像这样试着说出口,言语真的不太好。”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挫败感的无奈。

“给‘零’与‘根源’染上多余的色彩,反而封闭了它那难得的意义。”

他斟酌着词语,最终眯起了双眼,仿佛直视那不可名状的存在会灼伤灵魂。

“不管怎么说,”他重新组织语言,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

“所谓的魔术,到头来都是为了到达那里的副产物——没错。当然,能够接触超常、达到超人境界本身,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承认着魔术带来的力量感,“正因为人类生而弱小,才会忍不住追求那样的超乎常理。然而,”

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如同在陈述一条冰冷的铁律,“究极的目标,终究不在那里。”

他一句一句地堆叠着话语,像是在搭建一座通往虚无的阶梯:

凡是现代的魔术师,大多都心知肚明——根源是无法到达的。

魔术本身,早已从神话时代的辉煌顶峰不断衰退,如同一条逆流而上的河流,注定无法抵达源头。

如今,据说可能是最后一人的第五名魔法使也在极东现身,通往根源的门扉,几乎等同于彻底关闭了。

可是,即使如此……

魔术师们也无法放弃。

如果能够放弃,从一开始,就不会踏上这条荆棘密布、注定徒劳的道路。这份执着,早已刻入了他们的骨髓,融入了他们的灵魂。

“而巴鲁叶雷塔,”间桐池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冰冷的审视,“就是为了到达那里,选择了‘美’这条道路的家门。”

“……道路?”爱尔奎特轻声重复,这个词对她而言,似乎承载了太多人类特有的执着与悲壮。

“嗯。”间桐池微微颔首,“这个你应该听说过——原本,美感对人类来说,是一种生存所需的功能。”

他的话语如同开启了尘封的历史卷轴:

例如,法国拉斯科洞窟那些描绘野牛与狩猎场景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壁画。

例如,在奥地利威伦多夫遗迹发掘出的、那尊象征丰饶与生命力的旧石器时代女性裸像(维伦多尔夫的维纳斯)。

这些被称为原始美术的作品们,以最质朴的方式,明示出人类与“美”之间那密不可分、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关系。

“关于美的作用,魔术体系里有一种观点是这么认为的——”

间桐池的声音带着一种传授秘仪般的肃穆,“观看美的事物,就是让自身变美。”

“……让自身……变美吗?”

爱尔奎特惹人怜爱地皱起了她那金色的眉毛,这个观点显然超出了她基于本能的认知范围,让她感到纯粹的困惑。

“呵呵呵。”间桐池难得地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并非嘲讽,更像是对人类这种奇特逻辑的感慨。

“很奇怪吧?不过,我想你知道‘美术与文艺是灵魂粮食’这种说法吧?”

“……啊,是的。”爱尔奎特点头,这个比喻似乎更容易理解一些。

“在根本上,似乎是同一件事。”间桐池解释道,“根据某个家伙所言,美术,在魔术视角下,本质上是一种‘共鸣咒术’。”

他刻意使用了这个魔术术语,“透过鉴赏美术,使本人的灵魂与灵性受到‘净化’的感觉——这正是我们感受到的‘美’的真面目。一种灵魂层面的共鸣与提升。”

爱尔奎特像只理解了指令的小动物般,认真地点头,金色的发丝随之晃动。

她思索了片刻,红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理解的光芒,缓缓开口,将话题推向了极致:

“那么,如果有……‘究极之美’……”

“代表我们的灵魂说不定会一口气提升到高次元。”

间桐池接过了她的话,语气中带着一种冰冷的逻辑推演。

“怎么样?在目睹了黄金公主之后,有觉得自己变成像样一点的人类了吗?”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刻意的调侃,目光扫过爱尔奎特那毫无瑕疵的容颜,“不过,你的脸本来就很漂亮。”

“──请别提我的脸。”爱尔奎特几乎是立刻回应,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窘迫的坚决。

她微微别过脸,金色的长发遮掩了瞬间的异样。这个反应有些莫名,带着一丝非人者对人类审美评判的微妙抗拒。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月光透过薄纱窗帘,在昂贵的丝绸被面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间桐池静静地躺在无重力的床铺上,感受着体内那份被极致舒适反衬得愈发清晰的沉重。

“……不过,”他忽然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自嘲般的醒悟,“其实我会像这样不禁大谈关于美的话题……”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那座黑暗的月之塔,仿佛穿透了层层石壁,看到了那抹紫色的身影和那双熔金凝银的异色瞳眸,“……正是她这种魔术的作用吧。”

黄金公主蒂雅德拉的存在本身,就是巴鲁叶雷塔“美之道路”的终极宣言。

她的“美”,不仅仅是一种视觉冲击,更是一种强大无比的、强制性的“共鸣咒术”。

它迫使目睹者思考“美”,谈论“美”,灵魂不由自主地试图去理解、去靠近、去“净化”——

这正是巴鲁叶雷塔所追求的,通过“究极之美”撬动灵魂、接近根源的恐怖实验。

连间桐池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这场宏大魔术的参与者与证明者。

“举例来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那就像……为一本书、一首诗深深感动,因此改变人生一样。”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那种共鸣,那种灵魂被触动、被重塑的力量,本身就蕴含着超乎寻常的魔力。”

随即,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如同冰冷的锤击,将黄金公主的存在置于这个比喻的顶端:

“但是,巴鲁叶雷塔追求的‘究极之美’,其本质在于——如果能必定引发那种现象……”

他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营造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那种即使在最出色的名作与最‘波长相符’的读者之间,都极少发生的、可遇不可求的灵魂共振现象……”

“——如果能让这种共鸣,成为目睹者无法逃避、必然发生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