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 勋州
这些论调让高殷有点头疼。
他作为后世之人,自然不怎么在乎避讳,甚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给杜弼提醒了,才意识到其中的关窍。
偏偏站在高殷自己的立场而言,还真得要在这方面表态,否则若让王琳表现出脱离齐国自立的倾向,那么高殷的威望就会减损,难免会让人觉得他暗弱;可殷亮是降将,投的又是王琳,自己越过王琳来命令殷亮投降,万一中间有什么变故,殷亮脑子一抽跑回周国、或逃往陈国,同样会让高殷丢人。
这种事情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但却又不得不做,让高殷觉得晦气不已。
好死不死,偏要跟自己的名冲撞!
高殷自恼片刻,调整了心态,再度开口:“杜卿言之有理,此事却不可大张旗鼓,当派人去问候王子珩,资以钱粮,同时略加暗示,使其知晓我方之心,主动令降将改名。”
“至尊明鉴,臣等叹服!”
群臣行礼,高殷挥手让人去执行,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所谓的政治,就是会有这种不知道哪来的暗坑在等着自己跳进去。
杜弼说话虽然犀利,但还是为自己谋划的;底下的人不断附和,心里却可能别有意图。
如今身在晋阳,新一轮的缠斗也已经开始了,一年内将晋阳之军制改革,人心整合完毕,随时可以向西进发,就是高殷的计划。
“接着往下议了。”
朝下方扫了一眼,高殷拿起第四份奏报:“西贼新设勋州,治所在玉璧,刺史为……宇文叔裕。”
年轻的将领还懵懵懂懂,老一辈听到这个名字,菊花骤然一紧,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此前听说这人时,他可不是这个名字呢?!”
“呵,也是……上一次和他打交道,已经是十五年前了啊。”
高殷冷笑,底下老将们也随之冷笑,抑或咬牙切齿,不明就里的将领们交头接耳,询问着:“这人是谁?怎令至尊与众将如此忌惮?”
尉粲等老将瞪去凶厉的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们不懂事,丢下几个生硬的字:“韦孝宽!”
年轻将领顿时噤声,老将们意犹未尽,转而看向高殷,心想彼时的至尊才不过一岁,甚至谁都不知道魏国乃至齐国的天下,将由太原公承担。
如今至尊登位不久,便要面临这个阻碍了他先祖野望的大将,还未对西国进行战略布局,就先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虽说至尊也有着几笔战功可说,不过到底是在将领的拥护下所进行的战斗,个中的含金量不一定有多高,至少在晋阳诸将的心中,比不上从底层摸爬滚打、历练上来的高王。
而韦孝宽连高王的二十万大军都能阻遏,如今十五年过去,想必是更加奸猾狡诈了,与他相比,至尊的优势除了资源,也就是年岁比他小,可以熬死他。
因此便有臣下出言进谏:“韦孝宽年逾五旬,齿发已衰,纵有征伐之志,恐爪牙亦锈。想是周人畏我西进,故布讹言以相震慑。虽不足深忧,然兵不厌诈,犹当防其设伏,宜密遣斥候,探其近况。”
“若其病势沉重,难以理事,则静待其毙;倘身体犹康健,则徐图后计,亦未迟矣。”
众将纷纷附和,高殷闻言,冷哼一声。
这其实就是怂了,说什么等韦孝宽死,其实就连这一点也没人敢打包票。
韦孝宽如今刚刚五十二岁,和侯瑱一个岁数,在寻常百姓身上已经知天命了,可在养尊处优、出身高贵的京兆韦氏身上,就做不得准数,有足够的资源享受,还有权力滋养着精神,也许韦孝宽的身体状况,比那些务农耕种的二三十岁的农民都还要好上许多。
更何况他还是武将,身体强健,五十岁正是一个武将登上高位、发挥人生末段的余热的年岁,多少将领都是在五十岁打出了精彩的战绩,斛律光也是差四岁就五十了,何况是三十五岁就已经踩踏高王名扬天下的韦孝宽。
说句难听的,高殷现在十六岁,他父亲高洋三十四岁去世,若是拿高洋作为标准去衡量高殷的年寿,那么谁熬死谁还不一定呢!
这还是站在这个时代的视野去看待韦孝宽的,如果从高殷的视角,那就更地狱了。
虽然群臣不知道,但高殷清楚地记得,韦孝宽是活到了580年,倒在了隋朝建立的前夕,因为他最后还平定了一个三总管之乱中的尉迟迥。在此之前,被韦孝宽熬死的依次有高欢、高澄、宇文泰、高洋、高殷、高演、高湛、高纬、宇文邕、宇文赟,可以说周齐所有的皇帝都给他熬走了。若是真抱着熬死韦孝宽的打算,那高殷得等到乾明二十一年才可以开始攻打玉璧,到时候还不知道是齐伐周,还是周伐齐呢!
“怎么?随高王征战天下,威名赫赫的晋阳诸将,这时候居然胆怯了?!一个韦孝宽就能阻住大齐的兵锋,难道西贼内,就没有第二个、第三个韦孝宽么?若是有着,那我们齐军,就一辈子打不过黄河,攻不了长安了是么!”
高殷发怒,重重一锤,将旁边的酒盏碗碟都敲震了起来,吓得众将连忙跪伏在地,口称不敢。
韦孝宽的阴影是虚幻不真的,可至尊的怒气是实打实的在眼前展现着,先向哪边认怂是很清晰的事。
“陛下之言是矣!国家养士二十年,正是为了除此大患,若不能败孝宽,则高祖之仇、玉璧之恨,何以报耶!”
叱列长叉出列,双手拱拳行礼,虎目嗔泪:“陛下攻讨玉璧,臣长叉愿为前部先锋!”
长叉在晋阳城中颇有人望,他这么一出列,顿时带起了一片节奏,许多年轻将领不知死活,也纷纷行礼表达忠心:“臣等亦随陛下攻讨玉璧!”
他们的声音响彻晋阳宫,传播至殿外,令禁卫武官们神色微变。
殿外响起一阵衣甲碰撞声,离此越来越近,引得殿中诸臣面面相觑,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风暴在斡旋着,涟漪已然泛起,将掀狂风骤雨。
不多时,一队禁卫武官围在殿外,娥永乐踏进殿来,对着高殷行礼:“至尊。”
高殷点点头,伸手阻止娥永乐继续走来,他自己反而起身,从御座上缓步走下,来到诸将站立的堂前。
原本大家都是站着,随着至尊愈发靠近,这些高挑的个头不断颤抖,腰越垂越弯,在前沿的高睿、高长恭等人忍不住伸出手,想挽住他:“至尊……”
高殷摆摆手,拒绝了他们的拉拢,一步步继续朝前走去,近臣们随着至尊的身影不断转向,像是高殷身后怒张的羽翼,随时贯彻他的意志。
这一幕太突然,叱列长叉反应过来之前,高殷就已经站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无形的威压自上而下,令他不由自主的跪下,也让高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高殷的颜容跃入眼帘,与残暴的天保不同,看上去就是一个俊逸荣贵的少年,可那个眼神,几乎让他以为是天保在世!
谁也不知道叱列长叉的心中正被死亡的恐惧所缠绕,他张开唇齿,想大口呼吸,但身体像是关闭了所有气孔,让他窒息得连血液都凝固了。
被发现了吗?至尊、高殷他……要杀我吗?!
“至尊!”
如同梦呓一般,长叉下意识地说了这个词,周围的一切又骤然变幻,似乎来到另一个世界,所有人的位置都还和之前一样,但气氛却已经迥然不同。
“长叉。”
至尊伸出手,覆盖在叱列长叉的拳上,面容和蔼,甚至有些腼腆,刚刚那隐含的暴戾,再也看不见一星半点:“汝这句话,让朕安心不已。”
“他日攻打玉璧,需得借用你的力量,到那时,汝切莫推辞啊!”
叱列长叉在心中狂呼一口气,立刻大声回应着:“喏!必为国家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