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后方(五)
9月19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琼江河面上氤氲着水汽,与城中各家酒厂蒸腾的炊烟交织在一起,让整个会川城(今波特兰市)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麦芽香和葡萄发酵的甜香。`小_税′C¢m?s` ~最¢鑫/璋¢踕~更/芯/快*
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装满琼江河谷新收大麦和葡萄的驳船缓缓靠岸,工人们喊着号子,将一袋袋粮食、一桶桶初酿的酒浆卸下,再由马车运往城中的各家酒厂。
更多的满载粮食的船只直接顺子午河(今哥伦比亚河)而下,驶向出海口,它们将在那里稍事停留,补充淡水和食物,然后便会一路南下,前往遥远的墨西哥前线。
战争的阴影,似乎并未笼罩这座河畔小城。
相反,它正给会川注入一种异样的活力。
张三行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抡起木槌,将最后一个橡木桶的桶盖楔子敲紧。
工厂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醉人的葡萄酒香,几乎要把人熏醉。
他所在的“河口酿酒厂”是会川县三家酒厂里最大的一家,主要以酿制葡萄酒为主。
“小三,动作快些!库房那边又催了,这批酒水今天日落前必须出厂装船!”工头老赵隔着堆叠如山的木桶喊道。
“晓得嘞!”张三行高声应和,手下动作更快了几分。
他今年刚满二十,河北大名府人,两年前才跟着移民船来到会川。
刚来时,他孑然一身,兜里只有官府发的安家票和一身换洗工装。
因为曾做过酒坊学徒,便被招入这家酒厂,如今,他已是厂里的熟练工。
战争开始后,酒厂的订单像琼江的春水一样涌来。
以前,酒厂主要给远洋的商船、北瀛拓殖区还有……
呃,还有南边的西班牙人供货。
当战争爆发后,西班牙人那边的买卖断了,但军方的订单却雪花般的飘来。
军需粮秣署的订单文件上盖着鲜红的大印,要求的是能长期储存、便于运输的桶装葡萄酒,据说是为了给前线的将士们饮用。
活计忙了,工钱也涨了。
而上个月,他的工钱加计件奖金,竟然拿到了五块六角!
沉甸甸的银元和铜板塞满了他的粗布钱袋,那感觉,踏实得很。
他盘算着,再干几个月,就能把欠官府的安家贷款还清一大半,或许还能寻摸去着娶一个媳妇,给他们老张家传宗接代。
休息的钟声敲响,张三行和工友们聚在食堂里,捧着打来的热腾腾的豆饭和咸鱼,边吃边聊。
“嘿,你们晓得不?我隔壁的邻居不是去年间才去当兵的吗?他刚捎信回来给他媳妇,说立了大功,得了不少奖赏,还通过官府的邮路把军饷和奖励都给寄回来了。好家伙,足足二十块钱!这仗还没打几个月呢!”一个工友啧啧说道。
“当兵多险啊!……这可都是卖命钱!”另一个老成些的摇摇头。
“险啥?西夷根本不经打!街上不是天天有官府的文书官宣讲吗?咱新华官军三五不时地打胜仗,都快打到墨西哥城了!我瞧着吧,西夷怂得很!而且,这仗打得值。要不是这仗,咱们酒厂能这么红火,咱们又能拿这么多工钱吗?”先前那工友反驳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对战争的乐观。
张三行默默听着,手不停地扒拉着碗里的饭。
他对打仗没概念,墨西哥具体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活儿多了,钱多了,食堂的伙食里肉沫和油花也多了点。
会川城街上似乎比以前更热闹了,运货的马车川流不息,酒厂、五金厂、粮油厂、被服厂都在招人。
也就是物价稍稍涨了些,但远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那涨了的工钱足以应付。
至于西班牙人?
他唯一的印象就是酒厂东家费尔南德斯先生,据说他以前也是西班牙人。
不过,东家待人不错,手艺也好,酿的酒是一绝。
张三行觉得,西班牙人大概也不全是坏人,至少东家不是,平日里,对他们这些工人也算和善。
所以,他对这场战争的感受,远没有对口袋里多出来的工钱感受真切。_齐,盛!暁/说\徃_ !醉-薪¨蟑,結¨庚·歆/筷`
张三行念叨的酒厂东家米格尔·费尔南德斯此时正站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口,俯瞰着下方忙碌的车间。
工人们像工蚁一样穿梭,将一桶桶贴有“军需特供”封条的葡萄酒装上马车,运往码头。
空气里是他熟悉的、也是他毕生追求的芬芳,但此刻,这芬芳却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他年近五十,脸庞被海风和岁月刻满了皱纹,一双深陷的蓝眼睛里藏着难以言表的心思。
他曾是西班牙太平洋大帆船贸易线上的一名水手,往返于马尼拉和阿卡普尔科之间。
十七年前(1625年),在返回美洲时,一场可怕的风暴将他的船推离航线,最终漂浮到了一个陌生的岛屿(启明岛)海岸。
船长发现岸上“土著”活动的迹象,便让他们乘坐小船登陆上岸,去征服这片陌生的土地。
结果,他们遭遇了新华人,哦,准确地说,应该是最初的新华元老。
他们很轻松地瓦解了这次入侵,并立即展开强势反击,击杀船长、大副及二十余同伴,然后将剩下的船员悉数俘获。
毫不意外,费尔南德斯等一众俘虏最后都归附了新华,成为他们建基立业的追随者。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新华从人口规模不过百余人、地盘也仅一座小小的堡寨,发展到现在拥众三十余万,领地从启明岛一路扩展至永宁湾,更有大小船只百余艘,成为太平洋东海岸地区最为强大的势力。
即便,强如西班牙王国,也莫敢掠我新华之锋镝。
而他也从一名西班牙水手,成为新华诸多奠基者之一,妥妥的建国元老。
这十几年来,他先是加入新华海军,每年驾驶船只往来太平洋两岸,将一波又一波的东方移民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新华本土,直到四年前以海军少校的军衔荣誉退役。
在新华,他学会汉语,起了汉名,娶了一位明国妻子,还生了八个孩子,过着既有尊严,又有地位的生活。
三年前,子午河拓殖专区负责人高文瑞邀请他来会川投资建厂,支持当地经济发展。
得益于琼江河谷优越的气候环境和地理条件,拓殖区政府在稳定扩大粮食作物面积的同时,还鼓励移民们在门前屋后大量栽种葡萄,积极拓展农副业的发展。
不得不承认,这位高专员眼光非常独到,琼江河谷非常适合葡萄的种植,仅两年时间,河谷地区的几个县份就实现了葡萄大规模的丰产。
为了消化这些葡萄,也为了提高农人的收入水平,葡萄酒厂的建立也摆上了议事日程。
费尔南德斯花费巨大代价从墨西哥、利马挖来了几位酿制葡萄酒的匠人,然后在拓殖区政府的政策和技术支持下,建起了这家“河口酿酒厂”,并很快成为子午河地区的招牌,取代了西属美洲的进口货。
他的酒甚至还通过走私渠道,卖到了墨西哥城的总督府,成为那里的殖民高官日常享乐的必备佳酿。
不过,好景不长,战争的消息传来了。
新华与西班牙王国再度兵戎相见,而且此次还是新华主动向西班牙宣战,并很快攻入墨西哥领地。
其实,这个时候,他早已对那个所谓的“母国”没了感情,除了自己的血统和长相,仍有一丝西班牙痕迹外,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新华人。
而且,他还是这个国家的创建者之一。
因而,在战争爆发初期,他丝毫不担心会受到冲击,也不害怕自己会被地方政府视为“敌侨”,被没收产业,遭受人身迫害。
他认为,自己的利益和身份,是跟新华元老绑在一起的。
这几个月以来,会川的官员会照常来视察,税吏也如从前那般照章征税,工人们依旧尊敬地称他为“费老板”或“东家”。
新华的军方和情报部门甚至还会因为他“熟悉西夷情弊”,几次咨询他对西方略,提供一些关于新西班牙殖民领地民生风貌的情况。
紧接着,就是雪片般飞来的军方订单。
盖因,啤酒不易保存和长途运输。
而烈酒(如高粱、土豆酒)成本稍高,还容易导致士兵醉酒失控,只是被作为特殊配给或医疗用途。
只有葡萄酒在安全性、运输性和成本之间取得了最佳平衡,获得了军方的青睐。
“东家,军需署的人又来了,催问下一批两百桶葡萄酒何时能交货。”他请来的账房先生拿着账本上楼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喜悦的烦恼。
费尔南多转过身,叹了口气:“告诉他们,原料充足,工人日夜两班倒,月底前一定能交付。”
这订单和利润滚滚而来,他的酒厂从未如此兴旺过。
他给工人们加了工钱,添置了新设备,还在琼江河谷几个县预定了来年更多的葡萄。
战争,竟成了他生意壮大的催化剂。
他用来购买西班牙贵族收藏品的钱款,正是来自向新华军队供应酒水的利润。
这其中的讽刺意味,让他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苦笑。
几天前,他受邀去了专区政府举行的战利品拍卖会。
看着那些来自墨西哥物品--西班牙风格的银十字架、绣着家族纹章的丝绸、巴洛克风格的油画,甚至还有几桶上好的龙舌兰酒——被当作战利品公开叫卖,他的心情复杂难言。
这些东西,曾经都是他极度渴望但又无法得到的,如今,却以一个远远低于市场的价位进行拍卖。
他知道,这些东西皆为我英勇的新华军人攻破西班牙城镇所缴获的。
于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他接连竞拍了许多物件,有某个西班牙贵族用金丝银边装饰的《圣经》,有流光溢彩的宴会酒具,也有他久闻其名却从未喝过的高档龙舌兰酒,甚至还有一袋子咖啡豆。
当他欣赏着这些拍卖品时,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深沉的、跨越了美洲大陆的乡愁与历史的荒诞感。
他取出一只精致的酒杯,倒了一杯自己酒厂生产的葡萄酒,对着车间的方向,用无人听得到的母语,低声说了一句:“为了荒谬的命运,干杯。”
随即,他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工厂里的机器轰鸣声依旧,码头上装运军需的号子声还如往常那般嘹亮。
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他属于这里,属于现在。
而过去,已成了一件昂贵的、仅供怀念的战利品。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