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日月山河还在,莫哭,诸位慢行!

宣德十年,冬。

北平城内漫天飞雪,本该是人日新春的喜庆,此刻却被一股深入骨髓的死寂笼罩。

铅灰色的天空下,整座北平城仿佛成了一座巨大的冰冷坟墓,而那墓穴的中心,便是乾清宫。

龙榻之上,大明皇帝朱瞻基,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那张曾经英武非凡令四夷宾服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病态的蜡黄与死灰。

他穿着松垮的常服,发髻散乱,浑浊的目光费力地凝聚在跪于榻前的三道身影上。

杨士奇、杨荣、杨溥。

三位辅佐了大明三代帝王的内阁元老,此刻却像三个无助的老者,伏地叩首涕泪横流,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朕……不行了,国事,朕,托付于三位先生了,万望诸位辅佐太子,看顾我大明河山……”

朱瞻基的声音轻得像风中残烛,却又重如泰山狠狠砸在三杨心头!

“陛下!”杨士奇猛地抬头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绝望。

朱瞻基挥了挥手,继续道:“太子若是治病有望……自然好好辅佐……若是身体不济……便将太子之位交于祁钰,亦或者在其他藩王之中遴选血脉……”

听着朱瞻基的托付,三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已是泣不成声,老泪纵横,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嘱托,是帝国的交接。

朱瞻基的眼神扫过三位肱骨之臣那份君臣一生的情谊,此刻化作无尽的疲惫与不舍,他强撑着一口气声音却陡然清晰:“于谦此人,能言敢言,务实求真,乃是……真正国士……待朕死后,诸位须得重用于谦,准……其入阁辅政。

“臣等……遵旨!”三杨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心中却是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于谦!果然是于谦!

此人虽是官场异类刚直得罪人无数,但其才干与品性确是定鼎天下、辅佐新君的不二人选!

“来人,宣……于谦……”朱瞻基的声音再次微弱下去,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陛下!”杨荣抬起泪眼急切道:“陛下龙体要紧,此事……臣等自会办妥,何须您亲自……”

“不。”朱瞻基打断了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无人能懂的执拗,道:“朕,要亲口……跟他说。”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出现在殿门,身形挺拔,脊梁笔直如松,一身蓝色官袍在满目朱紫金黄的宫殿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如一柄出鞘的青锋,寒气逼人。

兵部侍郎于谦。

他没有像三杨那般痛哭流涕,只是平静地跪下,行君臣之礼道:“臣,于谦,叩见陛下。”

那声音,清朗、沉稳,不带一丝谄媚也不带半分畏惧。

三杨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此等风骨是国之幸事,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又显得如此不近人情。

朱瞻基的目光落在于谦身上,那双即将熄灭的帝王之眸,竟是亮了一瞬,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大明,在这根擎天玉柱的支撑下,风雨不倒。

“于谦……”朱瞻基的声音飘忽,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道:“朕,欲以你为新君之师,入阁辅政,位列……宰辅!”

轰!

此言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三杨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朱瞻基,本以为朱瞻基只是招于谦入阁,没想到竟然想要他当帝师,这是何等的恩宠啊!

然而,于谦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沉默了三息,随即,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龙榻上那位即将逝去的君王,一字一句,铿锵如铁:“陛下,臣,不愿入阁。”

什么?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三杨的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杨荣更是急得差点跳起来,若非场合不对,他恨不得冲上去撕开于谦的嘴,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疯话!

抗旨!这是当着垂死君王的面,公然抗旨。

“于……于谦!你……你放肆!”杨溥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一口气憋在胸口,险些昏厥过去。

朱瞻基没有动怒,只是虚弱地问道:“为……何?”

于谦的目光扫过三位身着绯红官袍的内阁大学士,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身蓝衣,嘴角竟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乾清宫,字字诛心!

“那绯红官袍是黎民百姓的血泪染就的,一旦穿上,便是身入滚滚洪流,再难回头,臣不才,守不住本心,只想穿着这一身蓝袍,不为别的……”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只为求个心安,图个干净!”

“噗——”

杨士奇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郁闷!何止是郁闷至极!简直是憋屈到要当场爆炸!

我们三个老东西,穿着这身绯红官袍,为大明操劳了一辈子,到你嘴里,就成了被百姓血泪染脏了?你图个干净?那我们算什么?一群在泥潭里打滚的脏东西吗?!

这一刻,三杨心中仿佛有一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他们看着于谦那张“我没错,我为天下苍生”的正直脸,第一次觉得,这个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国之栋梁,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龙榻上的朱瞻基,却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初时微弱继而越来越大,牵动着他衰败的身体剧烈咳嗽起来一口腥甜的黑血从他嘴角溢出。

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死死地盯着于谦,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了岁月与人心的了然与释然。

“好……好一个图个干净!”

朱瞻基喘息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了挥那只枯瘦的手,仿佛在驱赶一群不听话的臣子,又仿佛在与一个时代做最后的告别,

他看着于谦,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是一种欣赏、无奈、失望却又带着一丝欣慰的眼神。

“于谦,你爱的是这大明江山,而非我朱家天下……”

这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三杨和于谦的心头。

三杨瞬间呆滞,他们终于明白了陛下的笑。

是啊,他们忠于大明更忠于朱家皇室,而他于谦……他忠于的是那个更宏大、更虚无也更纯粹的“天下苍生”!

于谦的身子猛地一颤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下去……都下去吧……”朱瞻基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再也不看他们一眼。

三杨失魂落魄地站起身,彼此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向外走去。

于谦则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沉重无比。

“日月山河还在,莫哭,诸位……慢行。”

龙榻上的朱瞻基,看着三杨和于谦远去的背影,他的嘴角,竟扯出一抹惨淡的笑意,那句话仿佛在对这万里山河做最后的告别。

四人前脚刚走,一阵环佩叮当的急促声响传来,太后张氏怀里抱着一个匣子如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看到儿子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这位一生刚强的女人瞬间崩溃。

她将匣子放在御案上,直接扑到了榻前,泪水如决堤般哀嚎道:“我的儿啊!你可别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为娘可受不了啊!”

“母后……生死,有命,此事你我都做不得主,母后勿要伤心过度,免得坏了身子……”朱瞻基睁开眼,气若游丝。

“不,儿呀!你不要说这种话,有救,肯定有救的。”张太后说着连忙将那个紫檀木匣子递给朱瞻基道:“这个东西说不定能救你!”

“母后,这是什么?”朱瞻基有些好奇,他可从未见过这个匣子。

“母后也没打开过,不过这是你父皇临终前交托给我的,是你皇祖父留给他的,说里面的东西能在大明最危难关头,挽救江山社稷,那它一定能够救你的!”张太后慢慢说道。

“母后,既然这东西如此重要,那又何必要用到儿这将死之人的身上呢!”朱瞻基阻止道。

“儿呀!我现在只是一个母亲,我只想要挽救我的儿!”张太后说着泣不成声,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

随着“咔哒”一声落下,紫檀木匣子应声而开,没有救命的仙丹,更没有什么传说的神兵。

匣子内,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方块,通体漆黑,光可鉴人,宛如琉璃一般,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神秘。

朱瞻基看着这东西,哑然失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荒唐与悲凉,他没再理会那黑色的方块,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张太后交代着身后事。

“母后,善祥一生忠悌……是儿子对她不起,待……待我走后,望母后照看一二。”

胡善祥是朱瞻基第一任皇后,却一生不得宠爱,朱瞻基喜欢的乃是第二任皇后孙氏,为了孙氏,废黜胡皇后,对此,朱瞻基心中有愧。

张太后立马点头应下道:“为娘晓得,定会多加照拂。”

朱瞻基喘了几口大气,继续道:“皇后……近些日子为了这殉葬之事,茶不思饭不想……得空了,母后好好开导她。”

皇后孙氏,乃是朱瞻基一生所爱,原本临终之前,朱瞻基打算令其殉葬,但思索良久终是顾念两人感情,打消了念头。

张太后轻哼了声,稍有些怨念道:“她……她是为了她那儿子……”

孙皇后的儿子,便是日后登基的朱祁镇。

朱祁镇年少多病,虽被立为太子,但因身体原因,素来不被看好,一个多病衰弱的太子,自然影响国体。

朱瞻基知道张太后心中所忧,立时摆手,将刚才嘱托三杨的事再重说了一遍。

他一生操劳,为大明呕心沥血,自不愿看到江山沦丧在自己儿子手中,他只料太子的病会成为日后隐患,却不防……

这当然是后话,眼下,交代完大统之事,朱瞻基继续道:“儿子会将摄政大权……交给母后,万望母后替我看顾这大明江山……”

原本身为太子生母的孙皇后,该是更合适的摄政人选,但思虑诸多后,他终是打消念头。

“母后可直接参与国家大事,这不光是我们的家事……”

“主少国疑,最是凶险……”

“儿子不孝,偏劳母后了……”

说完这些,朱瞻基又重重咳了几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张太后领了诸多身后事,念及爱子即将殒命,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待到张太后带着紫檀木匣子哭着离去后,偌大的乾清宫,只剩下朱瞻基一人,他半躺在龙塌上,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意识,开始模糊。

朱瞻基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一生过往,幼年便深得皇祖父朱棣的喜爱,被立为皇太孙。

跟着祖父巡幸北征,增长见闻。

父皇朱高炽死后,他便接手皇位,刚刚登基,却遭逢汉王之乱。

御驾亲征,平定动乱后,他又励精图治,整顿朝纲,并实行休养生息的国策,促进社会繁荣。

经他一朝,大明气象一新,大有蒸蒸日上之势。

“我这一生……也算是对得住这身龙袍了吧……”

“只可惜……天不假年……”

“时不我待啊!”

…………

想起皇祖父朱棣,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当年的那一幕,朱棣为了不让子孙后代重蹈他的覆辙,曾让朱高炽三兄弟和他朱瞻基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立下血誓:“朱家血脉,永不相残!违誓者,天谴之,不得好死!”

天谴……报应……

他想到了西安门内,那尊被烧得通红的巨大铜缸,二叔朱高煦在缸中被活活炙烤成焦炭前,那怨毒到极致的诅咒!

“朱瞻基!论起虚伪残忍,你不输给我爹,论起狡诈伪善,你超过我大哥,你这样的人心机太重,杀气太大,运气太好,三者夺尽天机,你绝不会长寿的,我在

“呵呵!二叔,看来……你说对了……”朱瞻基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自己平乱后烧死二叔,确实是违背了誓言。

英年早逝,也算是因果报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