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7章 是龙是虫

“如今,严阁老落难,但天下百官缙绅,仍向着他。王爷将来即位,离不开这些人的支持。

杨帆此次针对勋臣,王爷更应出头,否则无人扶持。

皇上年事已高,大明天下终将是王爷的。

变法与否、用谁不用谁,将来都由王爷说了算。实力,才是关键。

王爷此前,正是因缺乏实力,才显得窝囊!“

裕王虽对“窝囊”一词感到窝火,却也认同李氏的部分看法。

他觉得皇上支持杨帆变法,已站到百官缙绅的对立面,长此以往,天下必出大事。

自己同意吴鹏的举荐,也是为维护大明江山社稷。

想通后,裕王让李氏先回内堂,等待徐阶、李春芳等人到来。

徐阶、李春芳、谭纶很快抵达。三人落座后,李春芳先开口道。

“圣旨虽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皇上同意谭纶提督漕运军务,表明暂时不打算对严嵩赶尽杀绝。”

“王爷需对索扎暗杀杨帆一事,表明严厉态度,以安抚杨帆。同时,又不能将事情闹大,这才是圣旨本意。皇上是出于平衡考虑,放过了严嵩。此轮风波,暂以息事宁人为主。”

谭纶赞同李春芳的看法,提议道。

“可痛斥佛朗机国,要求其解释清楚问题,但无需采取过激举动。且需向江南说明这一点,臣担心杨帆会对索扎不依不饶,引发更大事端。”

裕王虽大致同意二人说法,却仍觉不妥,询问徐阶的意见。

徐阶早已洞悉圣旨深意,皇上向来不会认为佛朗机国不可侵犯,此次言语反常,实则是在试探裕王。

皇上对裕王同意举荐谭纶一事极为不满,且变法决心坚定,这道圣旨是要他们表明立场。

究竟站在严嵩一边,还是皇上一边。

徐阶意识到自己此前同意吴鹏举荐是失误,建议裕王立即奏请皇上。

“王爷,我以为,当立即奏请皇上,彻底驱逐佛朗机国,将索扎抓捕归案,并让谭纶即刻拟写奏陈。”

裕王对此表示反对,认为此举过激。

“徐先生,此举过激,不符合邦交之道。即便索扎指使暗杀杨帆,也应按邦交礼仪解决,不应提及抓捕归案。”

他担心此举会得罪严嵩及百官缙绅、勋臣,且对杨帆的身份存疑,认为只要得到百官缙绅支持,即便将来皇上传位于杨帆,自己也有胜算。

徐阶见裕王态度坚决,明白其不支持变法,倾向于站在百官缙绅一边。

考虑到杨帆变法过于激进,与商鞅、吴起类似,难以长久,徐阶决定采取折中方案。

“王爷,我有一策,可两全其美。我们可向各国发送国书,要求索扎亲自到京城,说清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及佛朗机寇盗的情况。”

“若索扎无法解释清楚,我大明有权让琉球,限期将其驱逐。”

三人皆认为此方案妥当,既体现了对钦差遇刺事件的重视,又照顾到各方感受,若索扎能给出合理说法,舟山之围便可解除,各方也能体面收场。

离开裕王府后,徐阶心绪不宁,看着京城闷热的阴天,恍若身处历史的十字路口。

他深感大明朝从今日起进入新阶段,杨帆变法走到这一步似是必然,自己作为内阁临时当家人,既无力改变事态,也难以掌控自身命运。

虽后怕险些站到皇上对立面,但见裕王态度坚定,又稍觉安心。

他坐上轿子,拉下布帘,恍惚间仿佛告别了一个熟悉的时代。

十余日后,葫芦山水寨。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水寨的旗帜。

杨帆刚从镇海卫回来,舟山公廨的案子已审理至尾声,岛上仅剩八百多人未过堂。

这场战争罪法庭的审判,基本告一段落。

对于大村纯忠、托雷斯、索扎、毛烈等首脑,下一步将继续抓捕审理,昭告万国,以警示各国不敢再支持私寇势力。

近日,赵士祯送来一批火炮。

俞大猷从官营钱庄拿到银子后,重启了一家造船厂,正在建造大福船。

两人商议,待舟山之事了结,便派出船队前往九州、朝鲜南道、马六甲等地剿灭海盗,恢复海上贸易的正常秩序。

两人查看海图至傍晚,亲卫从杭州送来内阁廷寄。

杨帆接过文书,仔细阅读起来。

廷寄的措辞扭捏,但内容大致清晰。

内阁先接浙直总督胡宗宪、兵部尚书兼官庄协理张居正、大学士钦差兼舟山公廨主司杨帆等人关于佛朗机国纵容盗寇应严加驱逐的奏陈,尚未议定,江南又呈上关于漕运及钦差遇刺的奏报。经内阁请示裕王拟定,命谭纶提督漕运军务,张翰代胡植任漕运总督,令佛朗机国总督索扎一月内赴京陈情,若不合旨意,则明令藩国琉球将其驱逐。

杨帆看完廷寄,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裕王顾及勋臣,勋臣顾及严家,双方连成一气,形成庞大阵营,徐阶被这一阵营裹挟,难以保持中立,只能勉强表明态度。

这意味着原本中立的势力已分化,形成以裕王为首和以皇上、自己为首的两大阵营,隐隐对峙,且这种分化不可逆转,卷入其中者无法再脚踩两只船。

俞大猷虽不精通朝堂弯弯绕,但一生历经起落,也看透了大势的变化,认为棋局已至中盘,胜负手即将出现,所有反对杨帆的人都集结到裕王旗下,开始为下一届王朝布局。

杨帆反复研读廷寄,意识到这是一场平静却重大的变革。

勋臣与严家的关系紧密程度超出预期,上次皇庄改革清理投献田已让勋臣担忧。

此次钦差遇刺案中,漕运总兵郭琮虽责任间接却极度紧张,说明变法已触及深层,引发恐慌。

此外,藩王与严家也存在长达十几二十年的盘根错节关系。

这些力量与严家联合,躲在裕王身后,导致皇家出现裂痕——嘉靖支持变法,而裕王阵营则与之对立。

天下矛盾转化为父子间的矛盾,以及杨帆与皇族勋臣的矛盾,这似乎是变法大臣的宿命,如同商鞅、吴起、管仲都曾面临的中盘之战。

杨帆内心并不认为自己与皇族勋臣为敌,实则是想维新救国,若放任现状恶化,勋贵与皇族终将面临厄运,只是多数人未能明白这一道理。

如今摊牌,便无需遮掩,遵循实力与胜败法则行事。

他想起某乎大神所言,大禹与有扈氏之争如同巨兽相搏,唯有胜负是标准,心中顿感舒畅与解脱,对前路更加坚定,深知权臣终会走到这一步。

他对俞大猷表示,内阁想和稀泥,自己却不愿放过索扎,计划将其捉拿归案,交舟山公廨审判,询问俞大猷的意见。

俞大猷虽苦笑杨帆性子执拗,与他妹妹相似,且担忧贸然拘捕索扎会公然违背内阁,但作为抗倭将领,目睹倭寇肆虐二十年,不愿功亏一篑。

担心放过索扎会导致舟山残余头目逃脱,前功尽弃,于是坚定支持杨帆,称倭寇必须彻底剿灭,大头目需明正典刑,即便将来遭内阁怪罪也在所不惜。

杨帆笑称将来之事日后再论,当即决定出发。

其实他在葫芦岛水寨早已做好准备,无论内阁态度如何,驱逐索扎和佛朗机人的决心不变。

他未与张居正商议,认为朝廷态度无关紧要,索扎的战争罪证据确凿,抓到后交舟山公廨审判,再倒逼内阁向佛朗机国发出通书,要求正式谈判,顺带商议贸易事宜即可。

不多时,二十艘武装到极致的战船破浪前行,天朗气清。望着万顷波涛,杨帆与俞大猷感慨万千,俞大猷视此行为二十年抗倭生涯的终结,杨帆则认为这是自己作为变法权臣万里征程的开端。

俞大猷想起杨帆曾给过索扎一份刺客供状,担忧索扎会狗急跳墙,杨帆则淡然表示若其敢妄动更好,还询问俞大猷是否见过索扎。

俞大猷摇头,介绍索扎约十七八年前来到此地,此前有商船在南澳上岸,地方官府没收其四十支火铳后令其返回,或许因此事,索扎后来带船队逼迫毛龙喧签订城下之盟,得以常驻。

他虽未见过索扎,但与佛朗机兵多次交战,深知其狠戾,但若锐气受挫便会变得乖巧。

杨帆问及毛龙喧的情况,俞大猷解释,毛龙喧所属的毛氏与衢州一带毛氏同支,后渡海至琉球,与当地丰见城毛氏合为“两毛”。

毛龙喧酷似严嵩,短短数年成为尚清王心腹,尚清王病故后,他平定权臣废长立幼的祸乱,权倾一时。

因非丰见毛氏,四大权门不服,多次生事,他仗着索扎的船坚炮利才稳固权臣之位。

俞大猷推测,此次到琉球恐怕难免一战,即便索扎不动手,毛龙喧也可能发难。

这番话提醒了杨帆,他计划此次顺带干预琉球内政,如同对待日本般,扶持亲华王子或大臣即位,但需间接暗示,让其自行行动,避免引起周边小国恐惧。

两日后黄昏,海风带着夕阳的余晖,将天地染成一片金红。

杨帆与俞大猷并肩立于旗舰船头,海风吹拂着他们的官袍,猎猎作响。

远处,琉球的首里城已清晰可见,那低矮的城墙,以及因常年遭受暴风侵袭而建得不高的房屋,都透着一股小国的朴素与无奈。

然而,港外的水寨却显得颇有章法,此时停泊着约三四十条佛郎机船,桅杆林立,在夕阳下透着几分潦草萧疏,却也隐隐散发着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

“琉球,终究是个小国啊。”

俞大猷感慨一声,随即下令。

“升日月星三辰旗!前锋战船,横向游弋,摆出巡航阵型!”

旗舰上,日月星三辰旗缓缓升起,在海风中猎猎作响。

前锋的几艘战船,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迅速调整队形,横向在港外游弋起来,摆出了一副无敌意的巡航阵型。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出现了三只小船,正从港埠驶来。

船上,一名身穿官服的中年文官,手捧一块石圭,高声喊话。

“上国战船,此地乃琉球国境!吾国与大明已通国书,为何仍派战船前来?吾国主不解,还请上国说明来意!否则,吾国水师,将奉命驱逐!”

杨帆与俞大猷相视一笑,觉得这文官的举动,着实有些滑稽。

琉球国力薄弱,根本无力驱逐他们,不过是仗着旁边军港里停泊的佛郎机船罢了。

杨帆仔细打量着那名文官,只见他相貌、口音与华人无异,听起来与金山卫一带的口音颇为相似。

杨帆心中有了计较,随即高声表明身份。

“吾乃大明文渊阁大学士、舟山公廨主司杨帆!身旁这位,乃是闽海水师提督俞大猷!”

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即便隔着海面,也能让那文官听得一清二楚。

“此次前来,是为抓捕佛郎机人索扎归案!”

杨帆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尔等立即通报!吾只等一个时辰!若索扎不自首,吾将摧毁此地!”

那文官听闻此言,脸色骤变,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他从未见过如此羞辱人的外交辞令,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摆手令小船折返回去,显然是回去通报索扎。

俞大猷看着远去的小船,笑着问杨帆。

“杨大人,您这是故意挑衅啊?唯恐那索扎不拼命?”

他顿了顿,又说道。

“而且,您故意只带了二十艘船,是想让索扎觉得,尚有一战之力吧?”

杨帆点了点头。

“能打,还是要打。需立足于打。港外那三四十条佛郎机船,终归是祸害,我想将其打沉,免得其他小国惦记着,以为有强援可依。”

俞大猷担忧道。

“若是那索扎能屈能伸,直接自首了,我们岂不是没机会动手了?总不能主动攻击对方战船吧?”

杨帆冷笑一声。

“那就要看索扎,究竟是龙是虫了。他可是二十年来,诸多祸事的罪魁祸首,此次,定要好好羞辱一番!”

首里城内,国相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