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直言不讳

沐朝弼思索片刻,笑着表示。

“有道理,王道才能带来万世安宁。“

接着,他似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地问杨帆到底是什么人,话音刚落,眼中笑意全无,目光幽邃如寒星盯着杨帆。

杨帆反问他的看法。

沐朝弼心想,若杨帆不是朱家人,迟早会出大问题,他推行的变法无疑是在刨朱家的根,届时藩王不会放过他,也无人能保。

一念及此,他问杨帆是不是与老朱家有仇。

杨帆闻言一惊,真心询问对方是否真这么看。

沐朝弼步步紧逼,称自己早听闻杨帆的变法,府上有人在江南采办,每次回来都带来新鲜事。

起初觉得不错,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直言杨帆做的事样样得罪人,不解其目的,还提及他上次差点被高拱、严世藩逼得车裂。

杨帆真心笑了起来,反问沐朝弼。

“太祖当年已坐上龙椅,为何还要得罪天下士绅?若沐国公理解了这点,便可知本官为人。”

沐朝弼闻言色变,质问他竟敢与太祖相比。

杨帆表示自然无法与太祖相比,但心意相同,自己活一世,就是想做这些事而已。

沐朝弼盯着杨帆看了许久,也笑了,称人各有志,谁也无法阻拦,又问杨帆是否了解他们这类人。

杨帆摇头,沐朝弼感慨,他们这类人无论有多大仇怨,上了战场都是生死兄弟,话未说完便止住。

杨帆明白,他未说出口的是,下了战场,恩怨依旧分明,便称自己明白。

沐朝弼又盯了他一会儿,眼中寒意渐深,点了点头,轻叹着让大家去歇息,不知这仗还要打多久。

正如沐朝弼所料,这场拉锯战持续了十一天。

莽应龙果然有办法,连续四五天让士兵扛来巨木铺在官道上,再撒上土,推进到射程之内。

第四天亥时到天亮,炮火轰鸣不断,炸塌了右甸关楼一半。

杨帆与沐朝弼从小道爬上两侧高山,滚落许多石头树木,才勉强击退缅兵这波攻势,而此时缅兵已到关前数百米处。

第六天到第九天,一连三天半,莽应龙亲自冲锋,还派士兵从山后绕来前后夹击,关城险些陷落,全靠杨帆的火枪兵顶住。

最后一波攻势中,莽应龙竟把火炮推到山顶,乱轰三个时辰,明军一边抵挡正面进攻,一边防备山顶炮火,死伤惨重,贺安的人多数受伤,若非顺宁城中义勇倾巢而出,关城几乎失守。

第十一天深夜,杨帆睡在坍塌一半的关楼下,浑身虚脱,恍惚中回到昔日小道观,意识初醒时对大明朝充满新奇与悲哀。

他想起幼时被人牵着走过闹市、乡村、山野,似在躲避又似在寻找;

长大后跟着师父在街头卖药、算命、看风水、捉鬼;后来在山里的两三间破屋,有桃树、池塘、黄狗和鹅,冬天大雪压得房子似要坍塌。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房顶作响即将坍塌,猛地惊出冷汗大叫“房子塌了”,睁眼却见断壁残垣、冷月孤照,一时不知身在何世,耳边传来众人排山倒海的欢呼。

过了许久,一个人影走来喊道“子玄,莽应龙撤兵了”,杨帆浑身虚弱,揉眼看清来人是李贽。

李贽满脸兴奋,大喊他们赢了,线贵已投诚,其手下过江告知,佛朗机人在南洋被明朝水师打败,双方谈和,佛朗机人勒令莽应龙立即撤兵,不准再犯明朝。

杨帆腾地爬起,登上残破关楼,远远望见凄清月色中,一队人马沿远处山道渐渐远去。

沐朝弼不知何时走来,布满血丝的眼中情绪复杂,狠狠盯了杨帆好一会儿,忽然沉声问“追?”

杨帆回应“追!“

十几天前,马六甲港口一片萧疏阴沉。

这里的临时水寨比历港大不了多少,远不及十年前的双屿,佛朗机人的国旗在阴沉的薄暮中显得黯淡无光。

俞大猷的水师像铁桶一般死死扼住水道,铁菩萨火炮面向的海域内,还有十几条船处于将沉未沉的状态。

海中的佛朗机水兵大多已上岸,人人垂头丧气地在水寨岸上枯坐,彼此间无言以对。

俞大猷、林明国带着一个向导和一百人火枪队,高举大明三辰旗从水兵身边走过。

前方那座高大突兀的建筑物,是佛朗机人在东方最大的堡垒,也是当时全世界最有权势的地方之一。

两人一辈子与倭寇周旋,常感力不从心,几十年的挫折感在此刻尽数释放。

林明国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水兵,感慨若不是俞大猷见机快。

料到佛朗机人必定开战,他们恐怕就要吃亏了,还说没想到堂堂海上霸主不到一个时辰就投降了,感叹时势比人强,再厉害的势力也有从巅峰跌落的一天。

俞大猷回应说,论本心他们也不想打,但如果不打,杨帆他们在缅地定会吃大亏。而且佛朗机人早有部署,就等他们入套。

他想起战前递上国书竟被佛朗机总督随手扔掉,不禁勃然大怒。

杨帆曾推测索扎可能独自逃窜,看来是料错了,索扎多半已说清败局,还得到了将功折罪的机会,才上岸去了缅国。

这一仗本就无法避免,佛朗机人是两手准备,岸上进攻金腾,海上以逸待劳设下陷阱,若当时听信使者的话,把战船靠在指定海域再去参加和平宴席,必定全军覆没。

想到当时的圈套,俞大猷心有余悸,对林明国说。

“佛朗机人比倭寇奸诈,待会进去不必多言,直接问他们是否同意条件,若不同意就鸣铳让老陈开炮,炸沉他们所有战船。”

林明国也怒称。

“就该如此!杨帆那边情况恐怕很险恶,我们不能拖延时间。若佛朗机人不愿意,我们就去打勃固城,围魏救赵!”

俞大猷点头同意。

俞大猷望着建筑后方秀丽的山峦,问向导那座山的名字。

向导是从琼州带来的郑亚四,曾在佛朗机船队当水兵,熟悉南洋各港口,他感慨。

“那是镇国山,是永乐爷赐的名,佛朗机人却称其为圣保罗山。”

他少年时来此时,苏丹还每年朝贡,如今河山蒙尘,总算焕然一新了。

俞大猷喃喃念着“镇国山”,不知何时才能复其名,随后长叹一声,让火铳兵在外面草地上待命,带着林明国和郑亚四大步走进堡垒。

大厅名为市政厅,是佛朗机新设的满加剌市的市政厅,同时也是东印度公司舰队司令部,管辖整个南洋的殖民地。

马六甲曾是苏丹国,国主哈茂德四十年前战败后退据柔佛,多次复国无望后郁郁而终。

附近苏丹国也尽数称臣,如今总督已换了四任,现任总督卡布拉尔主导着整个南洋、东海的海商和私寇势力,是当时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但此时,卡布拉尔阴郁的脸色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阴森。侍卫敲门禀报。

“明国海军俞大猷司令官求见。”

卡布拉尔摆摆手,脸色愈发阴沉。身边的华人亲信低声建议不要见,卡布拉尔漫不经心地问原因,还带着怒气说华人总有些鬼主意。

华人亲信凑近说。

“缅国正在攻打明国云贵省,俞大猷多半会提出让莽应龙撤军,拖上十天半月,若缅国打下云贵,届时再和谈会更有利。”

卡布拉尔想了想,点头同意,让侍卫按本国礼节说总督去祈祷了。

侍卫敬礼转身离去,不料门突然被强行推开,俞大猷、林明国和郑亚四大步走了进来。

俞大猷让郑亚四问谁是总督,郑亚四当即大声喝问,让总督站起来回话。

卡布拉尔当场暴怒,猛地拍桌怒骂,门外走廊冲过来七八个侍卫,见是明朝将领又退后几步。

俞大猷和林明国听不懂佛朗机语,郑亚四也不敢翻译,场面一时尴尬。

林明国见大案桌后站着一个华人中年文士,大声问其身份,那文士慌张称自己是客人。

郑亚四认出他是马六甲华商林靖康,曾多次带船队到琼州、月港,还认识索扎。

俞大猷表示林靖康既是大明人,不为难他,问此人是否是总督,林靖康见佛朗机侍卫不敢动,只好点头。

俞大猷接着说。

“不管他翻不翻译,都要正告佛朗机总督三个条件。”

“一是立即命令缅国莽应龙撤军;二是立即释放所有华人奴隶,无论老弱妇孺一律无条件释放;三是今后一切海商易货均需到舟山公廨领取关文,无关文的船只水师一律击沉,无关文的商人一律驱逐。”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地问。

“林先生,他是否听明白了?“

林靖康本是福建人,少年时随亲戚行海商,因聪明好学通多门语言,生意做大后成了马六甲市的华人议员,与历任总督私交极好,是华人在南洋的头面人物之一。

他见俞大猷沉毅果断,上午又亲眼见识了明朝水师的厉害,深知佛朗机人的时代已过去,海上终究是坚船利炮说了算。

他善于见风使舵,也猜到卡布拉尔多半有心求和,便用委婉的语气将俞大猷的话翻译出来,说得如同友好协商一般。

卡布拉尔早已胆寒,只是拉不下脸,即便听不懂华语,也能从神色和语气中察觉一二。

面对阴沉的天空,他长叹一声,背负双手用佛朗机语对林靖康说。

“佛朗机行遍世界为的是秩序,索扎是破落贵族,因行贿得职,我虽为远东总督也无力管束。上午的海战是因为明朝船只侵入领海,而缅人莽应龙的所作所为,我和本国政要均不知情。”

他提出和谈应建立在三个基础上。

一是明朝船只需驶离军港三十海里;

二是自己应得到充分尊重;

三是可以答应对方条件,但一切正式条约须两国使节共同磋商。若俞大猷同意,他会邀请其参加当晚的礼宾宴会。

俞大猷听着卡布拉尔的话,心中暗忖,无论大明还是佛朗机,文官都有一套弯弯绕,官场套路如出一辙。

卡布拉尔将一切责任推给索扎,声称对此事一概不知,这显然是骗人的,若真不知情,怎会早做防备?

若非自己警觉,恐怕早已葬身海底。

对于卡布拉尔提出的三个条件,俞大猷心里自有考量。

驶出三十海里是海上惯例,一方实际控制某岛某港,外人需保持此距离,否则可开炮,这不难做到。

三十海里不过一风帆的距离,佛朗机剩余战船也跑不了。

第二个条件是不要羞辱卡布拉尔本人,这也没问题,若非对方设陷阱在先,大明水师本不会如此。

第三个条件,他与卡布拉尔分别为闽海水师提督和总督,确实无权签订盟约,符合惯例。

俞大猷点头,让翻译转告卡布拉尔,自己可以答应条件,但停战和撤军必须立即执行,莽应龙必须即刻撤军,否则一切免谈。

卡布拉尔听后皱眉,长叹一声,用佛朗机语对林靖康说道。

“我无权指挥莽应龙,他并非本国官员,缅军也非本国军队。我最多,能让雇佣军司令美罗撤军。而且,我与莽应龙相处并不愉快,难以做到让他撤军。”

林靖康将卡布拉尔的话翻译给俞大猷。

俞大猷根本不信这套说辞,二十年来见多了此类套路。

佛朗机人表面讲规则,实则躲在背后遥控傀儡,倭寇便是如此,名义上由九州藩主招募,实则藩主听索扎指挥,而索扎又听命于马六甲总督。

大明朝廷多次问询索扎,均被其推脱,朝廷顾忌邦交,一直无可奈何。

也正因如此,杨帆在舟山抓住一千多个佛朗机人,审讯后他们交代了罪行,上百人指证受索扎直接指挥,才有了通缉索扎之事。

对付这类人,必须强硬,方能使其服软。

俞大猷冷哼一声,淡然告知卡布拉尔。

“在舟山群岛的佛朗机海盗,多达一千多人。近几个月,已处决三百余个战争罪犯。他们的供状都说明了实情。”

他直言不讳。

“卡布拉尔总督,你无需掩饰。索扎是你的下属,雇佣军最高统帅也是你本人。舟山公廨,有人证物证,甚至可以凭牌票将其逮捕,带回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