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挖坟

“张大人,刑场已经布置妥当。”

张翰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

“只是百姓中仍有杀猪救明的旗号...”

张居正嘴角微扬,眼中却无半点笑意。

“无妨。等倭寇上岸的消息传开,这些跳梁小丑自会闭嘴。”

他转身看向案卷,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三十多名人犯的罪状。

兵部尚书的大印重重盖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人,人犯已押到。”

门子匆匆来报。

张居正整了整官帽,对身旁的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等人点头示意。

“诸位,随我一同出去吧。”

三声炮响震彻云霄,原本嘈杂的广场瞬间安静下来。

百姓们仰着头,目光中混杂着恐惧、好奇和期待。

张居正稳步走上高台,衣袖随风轻摆。

他环视一周,声音沉稳有力。

“诸位父老乡亲!本官今日召集大家,是要宣布一个紧急军情——倭寇已于破晓时分登陆,围困了华亭!”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安静!”

张居正抬手压下骚动。

“俞大猷将军已率水师迎敌,朱翊钧大人的火器营也已布防。朝廷绝不会让倭寇肆虐江南!”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肃清内患!今日公审这些人犯,就是要让江南军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之徒!”

三十多名人犯被押上高台,跪成一排。

有衣着华贵的商人,也有满脸横肉的契奴头子。

百姓中有人倒吸冷气,有人窃窃私语。

“那不是曹大掌柜吗?”

“天呐,连颜富贵都被抓了...”

“会不会连累我们?”

张居正对刑名佥事点头示意。佥事展开卷宗,声音洪亮。

“粮庄行总曹本万、药材副行总黄青,长期私通倭寇,供应粮草药材,罪证确凿!按《大明律》,判斩立决!”

曹本万肥胖的身躯剧烈颤抖。

“冤枉啊大人!我、我只是做生意...”

“住口!”

张居正厉声打断。

“去岁倭寇攻打台州,你暗中运送的三百石粮食,如今还在兵部账册上记着!”

他挥笔签下刑状,两名刽子手立刻上前。

鬼头刀寒光一闪,两颗人头滚落高台,鲜血喷溅在早已准备好的草席上。

“啊——”人群中爆发出尖叫,有人当场呕吐起来。

张居正面不改色。

“肃静!下一个!”

刑名佥事继续宣读。

“契奴颜富贵、陆国柱、陈风、沈飞,收受倭寇银子,煽动百姓闹事,打砸抢烧无辜商铺,致七人死亡,二十三人受伤。判斩立决!”

颜富贵突然挣扎起来,声嘶力竭。

“乡亲们!他们这是要杀光我们这些苦命人啊!什么倭寇不倭寇的,分明是...”

“啪!”

张翰一记耳光打断了他的喊叫。

“放肆!你收的那五千两白银,是从宁波港倭寇船上直接运来的!账本就在巡抚衙门,要不要当众念给大家听?”

张居正将刑状递给张翰。

“签吧。”

四颗人头接连落地时,百姓的反应已经变了。

最初的恐惧被愤怒取代,有人开始朝台上扔烂菜叶。

“畜生!我表弟的绸缎庄就是被他们烧的!”

“原来倭寇是他们引来的!”

“杀得好!”

张居正与张翰交换了一个眼神。时机到了。

他亲自拿起最后一份判词,声音放缓却更加有力。

“绸缎行总沈义明、茶业行总顾赟、盐业行总金贵荣,收受鄢懋卿、罗龙文贿赂,煽动商人罢市、契奴作乱。按律当斩...”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但念其并无通倭实据,且大敌当前,特从轻发落。

各杖三十,免去行总之职,由各团行重新推举!”

沈义明三人如蒙大赦,连连磕头。衙役们已经搬来了刑凳,扒下他们的裤子。

“啪!”

第一杖下去,顾赟的惨叫声就响彻广场。茶行的商人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活该!这狗东西压了我们十年茶价!”

“去年我交不上孝敬,他让人打断了我儿子的腿!”

“严嵩的走狗!死有余辜!”

张居正眉头微皱,低声对张翰道。

“严党荼毒之深,竟至于此...”

张翰点头,眼中带着锐利。

“不变法,大明危矣。”

三十杖打完,三名商人已是血肉模糊。百姓的怒火却仍未平息,有人高喊。

“张大人!鄢懋卿、罗龙文这些严党余孽怎么处置?”

张居正抬手示意。

“诸位放心,朝廷自有公断。当务之急是齐心抗倭!从今日起,杭州实行宵禁,各团行组织壮丁协助守城。有敢造谣生事者——”他指了指地上的头颅。

“这就是下场!”

人群渐渐散去,但议论声仍在继续。

张居正站在高台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

倭寇的威胁尚未解除,但至少,杭州城内的乱局已经暂时平定。

“张大人。

“申时行走近,低声道。

“刚收到急报,倭寇已攻破华亭外城...”

张居正眼神一凛。

“传令下去,加强钱塘江防务。另外,派人去告诉朱翊钧,他的火器营该动真格的了。”

他转身走下高台,官服下摆扫过尚未干涸的血迹。变法之路,注定要用鲜血铺就。

但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天下百姓,这一步,他必须走得坚决。

行刑台前的血迹尚未干透,百姓们的议论声却已从愤怒转为恍然。

张居正负手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弧度。

“诸位乡亲父老。”

他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

“现在可明白了?那些鼓动你们闹事的,正是鄢懋卿和罗龙文这两个奸贼!”

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咒骂声。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来。

“张大人,老朽糊涂啊!那鄢懋卿派人来说朝廷要加税,还说要抓壮丁去修什么行宫...”

“他们花了足足几十万两银子。”

张居正提高声音。

“就为了把四省百姓当傻子耍!更可恨的是,倭寇当前,他们却在这时候煽动内乱!”

“狗娘养的鄢懋卿!”

一个粗壮的汉子突然大吼。

“我兄弟就在台州被倭寇杀了,这帮畜生还在这捣乱!”

愤怒如野火般在人群中蔓延。

张居正见火候已到,转头看向身旁的吴明。

“鄢懋卿和罗龙文可有下落?”

吴明面色凝重地摇头。

“罗龙文狡诈如狐,怕是早已闻风而逃。鄢懋卿倒是留下了些蛛丝马迹,但...”

“罢了。”

张居正摆摆手。

“大局已定,他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当日下午,词人祠前贴出了戒严告示。

百姓们再不敢闹事,官军和保甲民团迅速控制了各处要道。夕阳西下时,四省之地已是一片肃杀。

华亭城头,刘应节的手指死死抠着墙砖,指节发白。

他望着城外倭寇如蚁群般蠕动,一颗心直往下沉。

“大人,东门外的倭寇正在扎营!”

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报告。

刘应节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点头。身旁的华亭县令倪光荐已是面如土色,官袍下摆不住颤抖。

“倪大人。”

刘应节声音沙哑。

“传令下去,全城粮食统一收缴,按人头配给。”

“这...这是要长期固守啊?”

倪光荐声音发颤。

刘应节终于转过头,眼中血丝密布。

“倭寇建了十个营垒,摆明了要围城打援。华亭若失,东南半壁江山危矣!”

他指向城外,只见倭寇用马车拖着粗大的圆木,正在构筑坚固的营垒。

更远处,尘土飞扬,显然有大队人马向西开拔。

“那是去拦截戚将军的。”

刘应节咬牙道。

“但我们出不了城,一出城就会落入他们的埋伏圈。”

倪光荐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那...那怎么办?”

“等!”

刘应节一拳砸在城墙上。

“等戚继光或者朱翊钧大人任何一路突破倭寇封锁!”

暮色渐浓,华亭城如同一座孤岛,被倭寇的营垒团团围住。

刘应节望着渐暗的天色,心中默默祈祷着援军能够尽快到来。

石湖荡的湿地上,血腥味混着沼泽的腐臭,令人作呕。

戚继光蹲在临时搭建的军帐前,手中捧着一碗已经凉透的稀粥,却毫无食欲。

“将军,王将军的伤...”

亲兵小心翼翼地开口。

戚继光猛地站起身。

“带我去看他。”

王如龙的帐篷里弥漫着刺鼻的金疮药味。

这位悍将赤裸着上身,左臂包扎的布条已被鲜血浸透。

军医正用烧红的匕首挑出嵌入肉中的铁砂,每一下都让王如龙肌肉抽搐,但他硬是咬着一块木头,一声不吭。

“佛郎机炮的铁砂太毒了。”

陈子銮在一旁咬牙切齿。

“打进肉里就开花,整块肉都烂了!”

戚继光走到床前,王如龙立刻挣扎着要起身,被他一把按住。

“别动。”

他仔细查看伤口,眉头越皱越紧。铁砂造成的伤口虽小,却密密麻麻,周围肌肉已经发黑。

“将军...”

王如龙吐出嘴里的木头,声音嘶哑。

“属下无能,中了倭寇埋伏...”

“不怪你。”

戚继光摇头。

“大村纯忠这次是有备而来。”

“将军,不能再犹豫了!”

胡守仁一把抓住戚继光的马缰,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倭寇的火器营已经压到三里外,我们的骑兵根本冲不过那片开阔地!”

戚继光眯起眼睛望向东方,那里腾起的烟尘中隐约可见佛郎机炮的黑影。

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雁翎刀的刀柄。

“华亭若失,松江府的门户就开了。”

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赵贞吉在苏州备战不假,可等倭寇站稳脚跟,南直隶的兵力填得进这个窟窿吗?”

胡守仁急得额角青筋暴起。

“但弟兄们已经折了三成!王如龙那队铳手连装药的时间都没有,陈子銮的骑兵现在还在淀山湖边收拢残部!”

他说着突然压低声音。

“朝中那些清流就等着抓您的把柄,若是全军覆没...”

一阵尖锐的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十丈外炸开的炮弹掀起丈高的泥浪,几块碎铁片叮叮当当打在戚继光的山文甲上。

“报——!”

浑身是血的传令兵滚下马背。

“朱家角方向升起七道狼烟,游骑说看见倭寇的八幡旗了!”

戚继光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扯开猩红披风,露出内衬里绣着的精密地图。

胡守仁的指甲在地图上划出深深痕迹。

“从这里往西,经泖湖到吴江,沿途都有卫所烽燧。背靠太湖重整旗鼓,总比...”

“你以为倭寇会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戚继光突然冷笑,指着地图上蜿蜒的河道。

“他们的安宅船吃水浅,能顺着娄江直插苏州!”

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暗红血丝。

王如龙拖着受伤的左腿踉跄跑来,铁甲下摆还在滴血。

“将军,让末将再冲一次外寨!只要城中守军看到我们...”

“然后呢?”

戚继光一把攥住他颤抖的手腕。

“你看看对岸那些新架起的铁炮,那是葡萄牙人最新式的佛郎机!”

他声音突然哽住。

“三百儿郎的血,还没流够吗?”

陈子銮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这个平日最暴躁的猛将此刻安静得像块石头。

“末将清点过了,能战的骑兵还剩四百二十一骑。”

他顿了顿。

“每人...只剩七支箭。”

夕阳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戚继光突然拔出佩刀砍向身旁的柳树,碗口粗的树干应声而断。

“传令。”

他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全军轻装,沿淀山湖西岸撤退。伤兵走水路,王如龙率铳手断后。”

刀尖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在吴江休整三日,等赵贞吉的援军。”

胡守仁长舒一口气正要转身,却被戚继光铁钳般的手按住肩膀。

“告诉将士们,这不是败退。”

他眼中燃着幽暗的火光。

“是给倭寇...挖坟。”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时,戚家军的撤退开始了。

火把连成的长龙在湖边蜿蜒,马蹄声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

戚继光勒马立在官道岔口,看着担架上那些残缺的躯体从眼前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