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燕初归
清明风软燕初归,旧冢新泥寄寸心
清明前两日,桃坞的风忽然就软了。老桃树的芽鳞裂开道缝,露出嫩红的芽尖,像婴儿探出的指尖,怯生生地蹭着回暖的空气;荷塘的水绿得发稠,浮萍打着旋儿铺展开,偶有蝌蚪黑压压游过,搅碎了水面的云影;只有院外那片桃林,新叶刚绽出半寸,还裹着层鹅黄的绒毛,风过时簌簌响,像谁在低声絮语。
林羽背着竹篓往玄清道长的坟茔去,篓里装着小安今早摘的青桃——虽还没熟,却青得透亮,是道长生前最爱的模样。竹篓绳勒在肩上,带着点熟悉的沉,让他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样的清明,道长还在教他辨认坟前的灵犀草,说“这草通灵性,你念着谁,它就往谁的方向长”。
“林羽哥,等等我!”小安举着束野菊从后面追上来,花是刚在溪边掐的,黄的白的混在一起,沾着露水,把他的靛蓝短褂洇出几点湿痕。这褂子是林婉儿用新染的“春水布”改的,比去年的更合身,跑起来时衣角扫过草叶,带起一阵清苦的香,“苏先生说要多放几朵花,道长爷爷看了会高兴的。”
林羽停下脚步,帮他理了理歪掉的花束。野菊的花瓣薄得像纸,在风里轻轻颤,倒像道长笑时眼角的纹路。“慢点跑,别摔着。”他声音放得很轻,怕惊了这满园的静,“道长不喜欢吵闹,咱们得轻轻的。”
坟茔上的草刚冒绿,被林羽前几日仔细除过,露出新翻的黄土,像盖了层松软的毯。墓碑还是那方无字木牌,却被小安用红漆描了圈边,在新绿里格外醒目。林羽蹲下身,把青桃摆成个小小的圈,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什么,指尖拂过木牌上的红漆,还带着点黏性——是小安今早刚描的。
“道长爷爷,这桃今年结得可多了。”小安把野菊插在木牌边,花瓣上的露水落在土里,洇出个小小的湿痕,“林羽哥说等熟了,摘最大的给您留着,比去年的甜。”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支竹笛,是仿着玄清道长那支做的,笛尾刻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我学了《归雁谣》,吹给您听好不好?就是……吹得没林羽哥好。”
林羽坐在草坡上,看着小安笨拙地举起竹笛,笛音断断续续的,像只学飞的雏燕,却带着股认真的暖。风穿过桃林,把笛音送得很远,混着新叶的沙沙声,倒像道长在轻轻应和。他忽然想起道长临终前,也是这样的清明,躺在竹椅上,握着他的手说:“别总记着我不在了,看看这桃林,这荷塘,都是我在陪着你们。”
“林羽哥,你看!”小安忽然指着天边,笛音戛然而止。几只燕子正掠过桃林,翅尖沾着云影,剪刀似的尾羽在蓝天上划出道道弧线。“是燕子!它们回来啦!道长爷爷说过,燕子回来,春天就坐稳了!”
林羽抬头望去,燕子的呢喃清亮得像串银铃,正往桃坞的方向飞。他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伸手揉了揉,指尖沾到草叶的露水,凉丝丝的,倒让心里清明了些。“是啊,回来了。”他轻声说,像在对小安讲,又像在对木牌那头的人说,“今年的燕子,比去年早了三天呢。”
往回走时,风里飘来淡淡的桂花香——是张婶在晒去年的桂花,说要做清明粿。小安的竹笛还在断断续续地响,引得几只燕子跟着他们飞,翅尖扫过林羽的肩头,像片羽毛落了又起。
院门口,林婉儿正踮着脚给廊下的燕子窝添草。新草是李逸尘今早从后山割的,软得像棉絮,被她用细麻绳捆成小束,轻轻塞进窝的缝隙里。发间的银桃花簪沾了点草屑,倒像别了朵新抽的芽,她抬头时看见林羽,手里的草束差点掉在地上。
“回来啦。”她声音轻轻的,像被风滤过,“张婶做了青团,放了艾草和豆沙,说让你们尝尝鲜。”目光落在林羽篓里剩下的青桃上,忽然想起去年清明,道长总把青桃切成片,泡在米酒里,说“这样能去春寒”。
“婉儿姐姐,我给道长爷爷吹笛了!”小安举着竹笛跑过去,献宝似的展示笛尾的桃花,“他肯定听见了,你看燕子都跟着我飞呢!”
林婉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指尖拂过笛尾的刻痕,忽然对林羽说:“我新染了块‘桃花布’,粉白的底上绣着燕纹,想给木牌做个新罩子,挡挡雨。”她低头时,发梢扫过手背,像只停落的燕,“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林羽望着她泛红的耳尖,想起刚才燕子掠过肩头的暖,忽然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像被青团的豆沙填得满满的,甜得发胀。他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李逸尘的大嗓门打断。
“林羽!快来看看我新做的箭!”李逸尘扛着弓箭从木工房跑出来,箭杆是用桃枝做的,带着淡淡的香,箭尾缠着林婉儿新缝的红绸,在风里晃得格外艳,“阿砚说明天来,要跟我比射燕子……哎,别瞪我!是射燕子旁边的靶!”
“就知道胡闹。”阿依从药房出来,手里拿着包新晒的艾草,往李逸尘怀里塞,“清明要熏艾草,去去晦气,别总想着射箭。”她发间的银饰叮当作响,发绳是新换的粉绸,和林婉儿的“桃花布”一个颜色,“苏先生说,下午要教我们写悼文,你也来学学,别总让小安比下去。”
苏长风坐在廊下的竹椅上,面前摆着砚台和宣纸,木叔正帮他研墨。老人望着远处的桃林,手里的狼毫悬在纸上,迟迟未落,墨滴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小的圆,像颗藏在心里的念。“‘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倒是晴得好。”他轻轻叹了口气,“玄清那老东西,定是怕下雨碍着我们来看他,特意请老天爷放了晴。”
木叔往砚台里添了点清水,笑着说:“他呀,一辈子都这么周到。”他指着纸上的墨痕,“别发呆了,快写吧,让这老东西也瞧瞧,你心里记着他呢。”
午后的日头暖得像初夏,燕子在廊下筑巢,喙里衔着的泥团沾着草屑,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星。林羽帮着苏先生铺纸,指尖偶尔碰到老人的手,带着点墨香的颤,像在描摹那些说不出的话。李逸尘难得安静,坐在竹凳上看小安练字,红绸箭囊扔在脚边,倒像忘了射箭这回事。
林婉儿和阿依在厨房做清明粿,艾草的清香混着豆沙的甜漫开来。林婉儿的指尖沾着粉,捏出的粿子圆滚滚的,像只只小胖鸟;阿依的手艺却张扬,捏出的粿子带着尖,像桃林里的小刺猬。“你看你捏的,”林婉儿笑着碰了碰她的胳膊,粉沫沾在阿依的银镯子上,“倒像李逸尘射歪的箭。”
“这样才好认。”阿依举起自己的粿子,银饰叮当作响,“等会儿给道长爷爷摆上,他一眼就知道哪个是我做的。”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婉儿姐姐,你看林羽哥刚才看你的眼神,像不像……像燕子瞅着窝?”
林婉儿的脸“腾”地红了,手里的粿子差点捏变形,连忙往蒸笼里放,蒸汽腾起时,刚好遮住她发烫的脸颊。灶火“噼啪”响了声,像谁在暗处笑,倒让她想起今早林羽说“好看”时,眼里的光,比蒸笼的汽还暖。
傍晚的霞光把桃林染成金红色,苏长风的悼文终于写好了,墨迹在宣纸上透着股苍劲,像老人没说出口的话。林羽小心翼翼地把纸折好,放进个锦袋里——是林婉儿用“桃花布”做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灵犀草,针脚密得像数着日子。
“去给道长送过去吧。”苏长风把锦袋递给林羽,目光里带着期许,“告诉他,我们都好,让他放心。”
林羽握着锦袋往坟茔走,晚霞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燕子在他头顶盘旋,呢喃声清亮得像串银铃,仿佛在为他引路。他把锦袋挂在木牌上,红绸穗子在风里轻轻晃,与野菊的黄、青桃的绿,凑成了最温柔的色。
往回走时,听见桃林深处传来芦笙声,是阿依在吹《思亲谣》,调子清苦却不悲,像春雨落在新苗上,带着股生生不息的劲。林羽知道,道长要的从不是眼泪,是这满院的烟火,是这延续的日子,是他们把思念藏在青桃里、野菊里、清明粿里,活得热热闹闹,不辜负这春天。
夜色漫进桃坞时,燕子的呢喃渐渐低了下去,荷塘里的蛙鸣却开始响亮,呱呱地叫着,像在接芦笙的班。廊下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落在新做的清明粿上,映出艾草的绿,豆沙的褐,像幅摊开的画。林羽望着院里的热闹,忽然觉得玄清道长从未离开——他在燕子的翅膀上,在桃花的芽尖上,在每个人的笑脸上,像这清明的风,软乎乎地裹着桃坞,也裹着那些关于记忆的、绵长的温柔。
远处的望海镇传来几声犬吠,混着断续的笛音,在风里漫开。灶房的灯还亮着,张婶在给明日的青团备料,艾草的清香飘得很远。灯笼的光落在廊下的燕子窝上,新草在窝里轻轻晃,像个正在酝酿的梦,藏着这清明的静,也藏着那些关于相守的、笃定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