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复何忧
不知觉间,已然暮春三月了。
清晨,武平侯府门处,仍旧睡眼惺松的小去疾昂着头,拉着夏侯惠的衣角,脸庞之上尽是央求,“阿父,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夏侯惠没有作声,只是弯下身体揉着他的小脑袋。
小去疾先前并没有这样粘着他的。
只不过是因为去岁末以来,他至今也才归家过三次,且每次都是早出晚归,留宿一夜就走。
唯一做了的事情,也就是给两个孩子起了名字。
分别是聿与肜。
原本,夏侯惠还想给嫡次、也就是第三子起名为爻,但被王元姬给否了。
缘由不仅是觉得他太敷衍,更因为这样起名会让各子长大后,会自感嫡庶有别,进而生分了兄弟骨肉情谊。遂才有了以瘦瘦小小的三子名为聿,期盼日后在文学上能有建树;庶出的次子名为肜(通假融),意祥和。
哼~
鼻子哼了声,小去疾撅起了嘴巴。
他年纪虽然还小,但也知道每每阿父这样摸着自己脑袋的时候,就是在表示拒绝、让他不要强求的意思。
“阿父这次去公署不会太久,最多数日就归来了。”
心中有些无奈的叹了声,夏侯惠轻声宽慰道,“届时,阿父就带你去踏青好不好?”
“阿父不诓我?”
“阿父有诓过你吗?”
“没有。嘻嘻,那也带阿母去吗?”
“这个你自己去问阿母吧。”
“那还有阿妹呢?嗯,两个阿弟还只知道哭呢”
“好了好了。阿父还要去署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带谁去你去问阿母,或者等阿父归来后再与你说。”
“好。阿父记得早点回来呀~”
“嗯。”
示意管事孙娄过来将小去疾带回府邸中去,夏侯惠才登车在扈从们的簇拥下,往大将军署而去。
他没有敷衍小去疾。
此番去南阙处理公务后,至多四五日就能归来了,且还能稍微松懈下心绪了。
一来,是征辟的部分僚属已然到京入署了。
是王基、邓艾与庾峻三人。
王基的才干不必说,昔日在青州时就因为能力太出众,相继被司马懿与王朗征辟,但王凌不舍放人,竟将他追了回去,直到天子公车征辟才入了朝。
且他也算是夏侯惠的故交,将署内诸多杂务与人员调度职责委之,让他与孙礼内外配合,足以让夏侯惠放心的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出于增加其履历而征辟的邓艾文武兼备,掌兵千人之余,还能分担桓禺些事务。
而被荀顗推举的庾峻,主要是充当夏侯惠与颍川士人的沟通桥梁。
夏侯惠遂让他给孙礼当下属,周旋于公卿百官之间,争取早点显名与历练成才外放,以实际利益来与颖川士人立信任和求同的基础。
另一,则是曹爽终于忍不住了。
就在数日前夏侯惠内举不避亲,表奏自家四兄泰山太守夏侯威为中护军,天子曹芳问都不问旁人就直接准复后,车骑将军从事中郎郑袤遂在翌日上疏,先是洋洋洒洒的细数了太傅司马公的功绩,然后再以庙堂当恩萌功臣子孙为由,举司马师为中书侍郎。
对此,天子曹芳让公卿共议。
但诸公们还没有开始商讨呢,太傅司马懿就直接入北阙面君,恳请天子将此上疏驳回。
也由此引发了东堂内连续数日的争吵不休。
主要是因为反驳的人并不多。
如光禄勋蒋济与度支尚书司马孚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与司马懿统一口径。这就让公卿们心生疑窦——司马公的推辞出于谦逊作态呢?还是当真不想让长子出仕呢?
唯有司徒卫臻态度很强硬的反驳了,以明帝曹叡时的禁令不可废为由。
只是他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
毕竟明帝犹在时,海东战事初步战果传归洛阳后,曹叡还对那些被浮华案禁锢的从征之人不吝赞誉,且隐隐流露出了可解开禁锢的意图。
是故,在夏侯惠没有表态、司马家态度暧昧与曹爽强势推举的情况下,诸公们意见难以一致就必不可免了。
当然了,经过数日的激烈讨论,事情还是有了偏向的。
那便是卫臻独木难支。
没办法啊~
解开这些人的仕途禁锢,能为天子曹芳增添美誉且有利于内部凝聚,许多老臣光是出于这点考虑,就不会站在卫臻那边了。
之所以迟迟没有结论,是中书令孙资第二次求让位的上疏还没有结论而已。
在中书监刘放病故的翌日,孙资便上疏乞骸骨。
此上疏不需要等天子曹芳让诸公商讨,夏侯惠就直接以辅政之权驳回了。
只是孙资态度很坚决,被驳回的翌日又再次上疏。
所有人都知道,孙资远远不到逊位的年龄。
也明白现今他如此坚决的求归桑梓,只是想在刘放已亡故的前提下,再用自己的隐退来给先前嘉福殿内明帝托孤的小插曲画上句号。
此事本与浮华案无关。
但郑袤在曹爽的授意下,举荐司马师出任中书侍郎就有关了。
毕竟中书监已职缺、若中书令再逊位,中书侍郎就是职权最高者了。中书省掌管机要、发布政令,就算太傅司马公功绩再高,也不能直接恩萌长子司马师成为实际掌控者吧?
所以,在孙资的去留没有被决定之前,诸公的共议是不会迎来最终结论的。
或许这便是曹爽刻意选择的时机罢。
先前兼领中书侍郎的夏侯惠,不可能允许孙资隐退——哪有刚当上大将军,就将先前的上司赶回家的道理?而若孙资不能如愿,依着公卿们对“专任”之权的忌惮,哪能不倾力促成表举司马师事成?
事实上也是如此。
今日夏侯惠入南阙后,直接转去了中书省。
孙资对于他的到来一点都不意外。
分尊卑入座、遣开闲杂人等后,孙资便开门见山,“我知大将军此番过来之意,也知现今求归桑梓对大将军或有扰,只是.我属实不能再守中书省了。还请大将军看在以往情分上,怜我之困,再次驳回我的上疏,让我得以转任闲职。”
他的第二次上疏被天子曹芳留中不出了。
不用说,此必然是夏侯惠避免他第三次上疏而促成的。
《礼记·礼器》曰“三辞三让而至”。
就连天子受禅、诸侯就封也不过是三辞就从命,要是让孙资有了第三次上疏的机会,庙堂就必然要给出个答复。
即使不允他逊位归桑梓,也要折中的将他转任他职。
明君宽仁、不能无视老臣殷殷之请嘛~
“孙公如此坦诚,我就不作虚言了。”
略略沉默的夏侯惠没有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我自问并非凉薄之人,孙公又何故还汲汲求去?若是忧朝臣等今刘公已然离世了。”
“呵呵~”
闻言,孙资凄然而笑,“我岂能不知大将军定能护我周全?只是,今时我若不退,恐日后不复有机会了。”
确实,刘放只能死一次。
且现今庙堂权力格局正在调整的时候,主动逊位是识时务的体现,日后不管谁当权都会选择对他网开一面、既往不咎的。但若是恋位不让、让公卿们那口恶气继续憋着,日后恐怕就要被人弹劾、迎来众人群起讦之了。
夏侯惠恍然。
只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是否让他如愿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谁都要对自己的过往负责的。
他有难处,夏侯惠也有啊,魏室社稷的安稳更重要啊!
新君才刚即位数个月,身为三朝老臣、犹如明帝喉舌的孙资就求逊位,让天下士庶如何评价天子曹芳?如何看夏侯惠这个辅政大将军?
“唉!”
叹了口气,夏侯惠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孙公之虑我知矣,也很认同。只是孙公莫是忘了,现今犹是先帝的景初三年啊!”
孙资默然以对。
在权力中枢摸爬滚打了数十年,他当然能听明白了:想逊位肯定是没戏的,夏侯惠绝不能把与他的私谊凌驾于天子声誉之上。
就算想告病去职都不行!
且夏侯惠都推心置腹了,他还能怎么反驳?
要求身为谯沛子弟的托孤大臣,不要以天子与社稷为重吗?
“这样吧,孙公。”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夏侯惠率先开口,将来时想好的办法说出来,“公之长子今为散官,正好我署中僚属犹有不少职缺,若孙公不嫌弃,让他转为大将军僚佐如何?”
嗯?!
孙资一时愕然。
将他长子孙宏辟入大将军署,其实就是夏侯惠在给朝野宣告将庇护他周全的意思。
旋即,挺直端正身躯,带着满脸感激行礼下拜,“大将军情谊,我”
“孙公莫折煞我。”
但他还没有行礼完,就被夏侯惠眼疾手快的扶起了,“先前我位卑时,也没少承孙公照看,今不过以报万一而已。”
被扶起的孙资心中百感交集。
在权势之途,雪中送炭者终究是少数,尤其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
呼~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的他,稍微平复了情绪,然后摇了摇头说道,“大将军情谊,我铭刻于心,亦不复有上表求归桑梓之念。今正值大将军延揽英俊匡扶社稷之时,犬子不成器且无美名,遂不误事了。大将军有言至此,我非草木,还复何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