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9顺应时局
路德维希的心头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指尖在枪身光滑的木托上顿了顿。那“三金币”的报价,足够他换掉作坊里那台老旧的车床了。
但他很快皱起眉,目光落在枪机内部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小零件上,语气诚恳得不带半分敷衍:“不行。”
他用镊子轻轻拨了拨那个零件,金属碰撞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这玩意儿还没经过彻底测试,你看这弹簧的弹性,万一在你手里卡壳,或是撞针提前引燃火药……”他抬眼看向拉赫,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战场上可是会要命的。”
哪怕对方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他也不能拿士兵的性命当赌注。
拉赫脸上的兴奋像被风吹散的烟,淡了些,皱起的眉头却慢慢松开了。他看着路德维希眼里的坚持,忽然笑了,粗糙的手掌在对方肩上拍了两下,力道不轻不重:“行吧,我懂你的意思。”语气里带着点无可奈何,却没有丝毫不满。
“那你可得抓紧,”他又叮嘱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枪身的纹路,“几周后我就得回战场了,到时候能带着它,可比现在这破枪让人安心多了——至少不用打完一枪就得埋头装弹,跟个活靶子似的。”
路德维希挠了挠后脑勺,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耳尖微微发烫:“我会尽力的。等做出功能齐全的版本,一定先给你留一支,保证比现在这把顺手。”
“这可是你说的!”拉赫笑得像个攥紧了糖果的孩子,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他拿起靠在长凳边的拐杖,金属包头在地面敲出“笃笃”的声响,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仿佛腿上的伤都好了大半。
阳光斜斜地照在他背后,将那身野灰制服染成了暖金色,那笑容灿烂得像圣诞节清晨收到礼物的少年——这把能解决前膛枪装弹慢、射程近的新武器,确实比任何蜜糖都让他开心。
看着拉赫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测试场门口,路德维希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下来一点,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他拿起那支原型步枪,枪身还带着刚射击完的余温,木质枪托被掌心捂得温热。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比预期的顺利。这让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像喝了口温热的麦酒。他迫不及待想让亚历山大国王亲眼看看这把枪——这把凝聚了他无数个日夜心血的武器,或许能像一把钥匙,打开改变整个战场格局的大门。
想象着国王看到子弹穿透千米靶心时,眼中可能闪过的赞许,路德维希的脚步也轻快起来。他抱着枪快步回到自已管理的国营军械库,推开厚重的木门时,木屑混着机油的味道扑面而来,熟悉得让他安心。
他径直走到工作台前,台面上散落着锉刀、扳手和未完成的弹壳,铁砧上还留着昨夜敲打时的凹痕。他将步枪小心地靠在墙角,然后埋头从木箱里取出纸浆和火药,开始赶制更多的纸质子弹。
接下来的几天,他要进行压力测试:在泥泞里摔打、用冷水浸泡、连续射击直到枪管发烫……必须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找出来、解决掉。
在希特联邦另一边的德瓦市——这座如今已插满赞赞军队黑鹰旗帜的城市里,市政厅的大理石会议厅内正弥漫着压抑的气氛。
十几个穿着丝绒长袍、头戴羽饰帽的高级贵族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银质烛台的火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他们交谈时,嘴里吐出的全是流利的赞赞语,连语气里的顿挫都带着同源的韵律——在种族血脉上,他们与赞赞人的联系,本就比与远在伦萨的阿哈德尼亚主人更亲近。
作为阿哈德尼亚帝国的附庸,他们世代享有高度自治,税收、军队几乎都由自已掌控。可如今,赞赞的铁蹄踏碎了和平,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继续抵抗,只会让领地变成焦土;屈膝投降,又要咽下失去权力的苦果。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了。”坐在主位的白发公爵敲了敲桌面,声音沙哑,“阿哈德尼亚的援军迟迟不到,德瓦的城墙也撑不了多久。”
最终,他们达成共识:行使附庸国的权利,直接与赞赞王国谈判,以求体面投降。
消息传到赞赞军营时,将军阿德尔布兰德·黑斯正站在地图前,指尖划过希特联邦的疆域。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有着典型的赞赞人轮廓,眼神锐利如鹰,听闻贵族们的决定,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
他向希特联邦的剩余领导人提出了自已的要求,由信使带去的条件简单得近乎苛刻:“只有当整个希特联邦同意被赞赞王室吞并,改组为希特大公国——成为赞赞王国的附庸,受赞赞宪法约束,我们才会停止进攻。”
当信使在会议厅里念出这些话时,长桌旁的贵族们脸色骤变。
“这与亡国何异?”一位红脸伯爵猛地拍案而起,银质酒杯被震得跳起,酒液溅在他绣着家族纹章的袖口上,“我们在阿哈德尼亚治下,至少能保留七成自治!凭什么要向一个暴发户低头,受他的法律管束?”
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附加条件:必须全盘推行亚历山大在赞赞实施的改革——军事上改用新式步枪、政治上设立议会、经济上统一货币、农业推广新作物、工业建造蒸汽工坊……这意味着他们手中的兵权、税收权、司法权都将被削弱,相当一部分政治和军事权力会流入中央。
“这是掠夺!是对希特人民的羞辱!”红脸伯爵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他环视四周,目光像火一样灼人,“暴发户亚历山大·赞赞的要求太过分了!他指望我们跪在他面前求饶?绝不!我们应该为反对这次吞并斗争到最后一口气!”
他的话像一颗火星,点燃了其他人心中的不甘。
“伯爵说得对!我们还有军队!”
“德瓦的堡垒是石头砌的,不是纸糊的!”
“就算死,也不能丢了祖宗的脸面!”
几位贵族立刻出声附和,会议厅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激烈,烛火被气流吹得剧烈摇晃,将他们愤怒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一群咆哮的野兽。
“听着,听着!”
宴会厅中央,红脸伯爵猛地将银酒杯顿在长桌上,酒液溅出杯沿,在猩红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他猩红的披风随着动作扫过椅腿,带起一阵风,烛火被吹得噼啪作响,将他涨红的脸颊照得忽明忽暗。
“是的,干掉赞赞和他们的年轻国王!”旁边的侯爵霍然起身,腰间的佩剑“哐当”一声撞在金属椅背上,他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咱们希特的土地,凭什么让一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
“宁死不屈!”附和声此起彼伏,有人将拳头砸在桌上,有人拔出佩剑重重拄在地面,大理石地面被震得嗡嗡作响。烛台里的火苗疯狂晃动,将他们愤怒的影子投在浮雕墙壁上,像一群即将扑向猎物的野兽。
然而,喧闹声中,弗里堡伯爵始终端坐不动。他指间夹着一枚银质怀表,表盖开合的“咔嗒”声在嘈杂中格外清晰。他深灰色的眼珠转向那些咆哮的同僚,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悲悯的弧度——这些人还不知道,雷纳·库尔伯爵投降前夜,曾握着他的手说“赞赞的蒸汽犁一天能翻完咱们三天的地”时,眼里那种混杂着不甘与向往的复杂神色。
等众人的怒火稍歇,他才缓缓推开盘子,银叉与瓷盘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瞬间攫住了全场目光。“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静,“你们真觉得,靠手里这几千支前膛枪,能挡住赞赞的连发步枪?”
宴会厅骤然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红脸伯爵的脸涨得更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半晌才梗着脖子道:“那也不能……”
“雷纳告诉我,”弗里堡伯爵打断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展开时纸张簌簌作响,
“赞赞的农田里,每亩能多收三袋麦;他们的纺织厂,一个女工抵咱们五个绣娘。”他抬眼扫过众人,目光在那些磨得发亮的银质纽扣、宝石戒指上顿了顿,“咱们的农奴还在为一块黑面包挣扎时,赞赞的平民已经能喝上掺了奶的麦酒。”
有人嗤笑一声:“那又怎样?丢了祖宗的基业,再多粮食也咽不下!”
“祖宗的基业?”弗里堡伯爵将纸卷往桌上一拍,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十年前,咱们领地的婴儿存活率是三成,赞赞是七成。
这三年,他们的工厂多了二十座,咱们的城堡却塌了三座——这就是死守‘基业’的下场?”
他站起身,深灰色的燕尾服在烛火下泛着暗光,“伦萨的城墙比咱们的厚三倍,照样挡不住赞赞的火炮。等他们打到门口,咱们这些‘贵族’,只会比农奴死得更惨。”
“你想让咱们像雷纳那样当叛徒?”侯爵气得发抖,指着他的手抖个不停,“忘了先祖怎么用鲜血换来的自治权了?”
“自治权?”弗里堡伯爵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苍凉,“咱们的‘自治’,是让领民冬天啃树皮,是让女儿为了一袋谷物就被领主糟蹋。
赞赞的法律里,农奴能告倒贵族,女人能进工厂领工钱——这才是真正的体面!”他将怀表重重合上,“我侄子在赞赞的军校念书,他说那边的军官不叫‘老爷’,叫‘同志’。”
宴会厅里的沉默变成了压抑的骚动。有人低头摩挲着酒杯,有人偷偷瞟向门口——那里站着几个侍仆,袖口磨得发亮,听到“女人能领工钱”时,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可……可他们要收走咱们的司法权!”终于有人小声反驳,声音里已没了之前的底气。
“司法权?”弗里堡伯爵挑眉,“去年冬天,咱们的法庭判了偷面包的孩子绞刑,赞赞的法官却给了那孩子一份面包店的差事。哪种更像拉穆的旨意?”
他走到窗边,推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外面的月光立刻涌进来,照亮他鬓角的白发,“变革之风已经吹到窗台上了,要么开窗透气,要么等着房子被掀翻。”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进死水,激起更复杂的涟漪。红脸伯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瞥见侍仆们交头接耳,那些曾被他视为“牲口”的眼神里,此刻藏着他读不懂的期待。
他忽然想起上周巡视领地时,看到农奴们偷偷传阅赞赞的传单,上面印着“土地归耕者”的字样。
“我……”侯爵的声音软了下来,“我儿子在赞赞学过打铁,他说那边的炉子不用人拉风箱……”
“我领地里的纺织女工,上个月跑了十二个,都去了赞赞的工厂。”另一位伯爵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面。
弗里堡伯爵将目光投向那些仍紧绷着脸的贵族:“我明天就派信使去赞赞军营。”他从抽屉里拿出火漆印,在蜡烛上烤软。
“想保住家族的,今晚就来我书房签字。想守着骑士精神的,”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惋惜,“我会为你们准备最好的棺材。”
烛火渐渐平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有人起身时带倒了椅子,有人从怀里掏出私章,金属印章砸在纸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厅里格外清晰。
红脸伯爵盯着自已颤抖的手,那上面还留着握剑的老茧——他忽然想起,去年丰收节,领民们给他的献礼是半袋发霉的土豆,而赞赞的传单上,画着堆成山的白面包。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照在那些陆续走向书房的背影上,像给他们镀了一层银边。只有角落里的几个老贵族还坐着,指尖捏着家族徽章,徽章上的鹰隼在月光下,眼神像是在流泪。
想到这里,聚集在市政厅会议厅的希特贵族们开始了投票。长条木桌旁,三十多位贵族或坐或站,指尖捏着铜制选票,空气中浮动着松节油和汗味的混合气息。
一位头发花白、颔下蓄着银灰胡须的年长贵族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磨出的沙哑,像磨砂纸擦过朽木:
“大家都同意按照他们提出的条件,向赞赞王室投降吗?”
话音落下,铜票投入木盒的“叮当”声此起彼伏。有人投得果断,票子擦过盒壁发出清脆一响;有人犹豫片刻,手指在票面上摩挲再三,才终于松开。
监票的书记官数票时,木盒里的铜票已堆成小山,最终报出的数字让厅内静了静——超过四分之三的赞成票,像一块巨石压在剩余人的心头。
老者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些低头盯着桌面的人,其中几位男士手指紧扣椅柄,指节泛白,显然是投了沉默票。他轻轻叹了口气,再次开口,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
“我们都赞成抵抗赞赞王室,直到最后一口气吗?”
这句话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原本主张抵抗的几位贵族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铜票捏在手里,迟迟没有落下。
四分之一的沉默,比明确的反对更令人窒息。那些曾拍着桌子喊“宁死不降”的人,此刻像被抽走了筋骨,瘫在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飘扬的旧旗。
老者缓缓站起身,黑袍下摆扫过地面的窸窣声格外清晰:“四分之三赞成投降,四分之一弃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决定最终确定——我们将按照赞赞王室提出的条件投降,希特联邦并入赞赞,成为希特大公国。大公由赞赞国王亚历山大·赞赞陛下亲选。”
话音落地,厅内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爆裂的“噼啪”声。即便是投了赞成票的贵族,脸上也没什么笑意。
有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家族徽章,那上面的纹饰曾象征着独立与自治,从今往后,或许就要添上赞赞的狮纹了。放弃祖辈传下的自治权,像剥掉一层皮,疼得人喘不过气。
但没人反驳。抵抗的气焰早已在现实的重压下熄灭,就像壁炉里渐渐沉下去的灰烬。
消息很快传遍领地——赞赞独立战争的希特战场就此落幕。除了一小支赞赞驻军留守新成立的希特大公国,其余部队如同潮水般涌向提比亚斯战场。
两万名希特士兵换上了赞赞的灰绿色军装,扛着统一配发的步枪,跟在赞赞军队的旗帜后,朝着伦萨的方向行进。他们的眼神复杂,有对故土的不舍,也有对未知的茫然。
与此同时,一列补给火车正沿着铁轨颠簸前行。拉赫·威克滕班长坐在最后一节车厢的硬板上,手里的施密特针状步枪泛着冷硬的金属光。
这支枪是路德维希的得意之作,经过七轮压力测试才定型,枪身比旧式步枪短了半尺,枪栓上还刻着细小的校准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