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估计要请假最少一周时间,已经确定好要动刀了

拜隆卿虽然如此试图说服自己,强迫将那不祥的预感压入心底。

可是,有一件事,如同扎在指尖却难以拔除的纤细毒刺,持续带来隐痛,干扰着他集中起来应对危机的精神,种下怀疑的可能性。

最初,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黄金公主蒂雅德拉与女仆卡莉娜的惨死,是敌对派阀的卑劣伎俩。

伊泽卢玛家与本家巴鲁叶雷塔一样,同属时钟塔内的民主主义派阀。

遭到以巴瑟梅罗为首的那些高傲贵族主义者,乃至那些自诩中立、实则摇摆不定的骑墙派们进行某些阴险的妨碍工作,并非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因为在时钟塔永无止境的权力斗争中,人命——尤其是他人的性命——本就轻如草芥,毫无意义。

然而,此刻在他心中悄然萌生、并迅速滋长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应令他感到彻骨冰寒的可能性。

“难道……巴鲁叶雷塔阁下……伊诺莱大人本人,亲自与‘那些人’达成了某种共谋?”

他发自本能地想要否定这个念头。

他想要嘶吼着否定这个想法。

那可是伊诺莱,是本家的领袖,是名义上最为坚实的盟友。

那是对上位者的敬畏,也是对现有秩序的一种潜意识维护。

可是,深植于他骨髓之中、属于魔术师的那份冷酷与多疑,同时在他耳边低语:

这……绝非不可能。甚至,极有可能发生。

倘若为了魔术的更进一步“发展”所需,本家不由分说地夺走分家呕心沥血研制的秘宝、乃至夺走其精心培育的“人才”,这在魔术世界的历史上不过是家常便饭。

如果分家试图反抗,那么连同其血亲、其传承一并从历史上彻底抹去,这样的例子也绝不稀奇。

归属于某个派阀,意味着在享受其庇护与资源倾斜的“好处”之余,也必须时刻承受这种可能被当作棋子和祭品的“坏处”。

不……不只是这样。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冲向更黑暗的深渊。

“该不会……杀害黄金公主的凶手,其真正的指令来源也……”

一种异常恐怖、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可能性,如同冰冷的闪电,骤然劈过拜隆卿的脑海,让他几乎窒息。

一个足以冻结灵魂的、近乎渎神的可能性,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拜隆卿的脑海。

他无法否定,他甚至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来否定这个恐怖的猜想。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冠以“魔术师”之名,无论对那个对象曾抱有多么真挚的好感,都绝不能给予完全的信任。

那副人性皮囊之下的,是为了抵达根源而可以出卖一切的非人怪物;

是为了扫清道路,哪怕阻碍者是血脉至亲,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撕碎、碾压的,一个纯粹的“指向(vector)”。

否则——

拜隆卿的内心发出一声近乎自嘲的嘶鸣——

谁还要当什么魔术师?这不正是踏入这条残酷之路时,早已默认并接受的、黑暗的宿命吗?

“……啊啊。”

他发出一声仿佛生锈齿轮相互倾轧般的沙哑嗓音,痛苦地呻吟并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个可怕却合理的推测。

“……若是伊诺莱大人的话,说不定真的会接纳那些‘暴发户’。”

他在空旷的走廊里边走边低声自语,那声音里潜藏着一种难以拭去的、混合着鄙夷与恐惧的复杂厌恶。

“时钟塔的‘民主主义’内核,说到底不就是如此吗?她或许会轻描淡写地宣称,应当认同那些拥有‘冲劲’和‘新血’的势力,并认为作为追求根源的魔术师,本就该坦然接受时代的‘新变化’。”

伊泽卢玛家同样在时钟塔属于民主主义派阀——

即认同应当在一定程度上打破绝对的血统论,转而录用那些真正具备才能与价值的“优秀人才”的阵营。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一切。

深植于拜隆卿骨髓之中、属于古老魔术师家系的本能,无论如何都会令他的视线朝向“过去”迈进,朝向那由血统与传承堆砌而成的厚重基石。那种古老的本能在他灵魂深处诉说着:

唯有经过漫长时光与严格筛选而累积下来的纯粹血统,才真正蕴含着无可替代的力量与价值。

──“美丽本身即是美好的。即便如同昙花般只有短短一瞬间的绚烂,其存在本身不就具备了无可否认的价值吗?

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奔跑着穿过这个刹那——

同理,当下的时代也应该不拘泥于过去的陈旧血统,由‘当下’活着的、拥有‘当下’才能的人来经营引领,这正是我们(巴鲁叶雷塔)的信念。”

伊诺莱在那场盛大的社交聚会上说过的话语,此刻如同幽灵般在他脑中回响。

正是如此。

创造科所宣扬的永远理想,其核心就在于此。追求瞬间的极致,拥抱当下的活力。

可是,理想同时往往是无法触及的遥远幻影。而吾等魔术师,必须在这个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中生存下去,必须不断地巩固和扩大自己的立足之地,直至触摸到根源。

那么,再加上一个残酷的假设呢?

如果在为了录用所谓“新人才”、拥抱所谓“新变化”的时候,所准备要舍弃的祭品……正是自己的血亲呢?

这个念头如同最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心理。

“…………”

他口中发出近乎碾碎牙齿的沉闷声响,那是极致的愤怒与决意被强行压抑时,从喉管深处迸出的嘶鸣。

恰在此时——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震耳雷声轰鸣作响,仿佛天地也在为之震动。

那瞬间爆发的炽烈电光,染白了走廊上巨大的拱形窗户,也将拄着拐杖的绅士那张因怒意而扭曲的侧脸,清晰地映照在冰冷的玻璃之上。

但电光映出的,并不仅仅是他铁青的面容。

光芒乍现的刹那,他投在身后墙壁上的那道影子——被骤然拉长、扭曲、膨胀——

仿佛挣脱了实体的束缚,化作了张牙舞爪、犄角狰狞的恶魔形态,紧紧地、充满压迫感地贴附在古老的石壁之上,旋即又随着光芒的消逝而隐没于黑暗。

“……很好。”拜隆卿的声音在雷声的余韵中响起,低沉、平滑,却蕴含着比雷鸣更令人心悸的暴风雨前的死寂。

“那么,我拜隆.巴尔耶雷塔.伊泽卢玛……就亲自让你们见识见识——”

他的话语在此刻停顿,拐杖的金属底端与大理石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叩响,仿佛为接下来的话语落下注脚。

“——企图亵渎伊泽卢玛之‘美’的愚者们,终将付出的代价。”

.........

森林的正中央,空气湿重,弥漫着泥土与植物腐烂的气息。

数条人影如同鬼魅,在郁郁苍苍、茂密得近乎窒息的草丛中疾速穿行。

他们粗暴地拨开高度及腰、边缘锋利的草叶,目标明确地朝着远方巍然矗立的伊泽卢玛双貌塔冲去。

他们对行进路线展现出惊人的确定性,毫无犹豫,仿佛体内植入了无形的罗盘。

崎岖不平的地面、盘根错节的树根、以及那些试图缠绕阻碍的厚重爬山虎,都被他们以某种非人的、近乎粗暴的力量轻易无视或挣脱。

若将场景置回不久前的蒙昧时代,此情此景,足以被惊慌的目击者当作是一支来自深渊的恶魔军队正在进军。

这一行人无一例外地穿着统一的装束。

深绿色的兜帽深深拉下,掩盖了面容,同色的披风在急速移动中于身后翻飞,将他们的身形与森林的阴影巧妙地融为一体,也更加强了那种非人的、充满威胁的想象。

轰隆——!

雷声再次滚过天际,仿佛是天幕被撕裂的怒吼。

紧接着,雨点狠狠砸落下来——并非温柔的细雨,而是一场仿佛要将整个大地砸穿的、狂暴的倾盆大雨。

豆大的雨珠瞬间淋湿了一切,树林间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哗啦声,视野迅速变得模糊。

然而,淋着这场冰冷刺骨暴雨的袭击者们,嘴角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厌烦,反而纷纷浮现出得意而狰狞的笑容。

因为他们深知,这并非寻常的天象,而是给予他们的、强有力的“支援”。

一场人为操控、或是被巧妙引导而至的暴雨。

这有力的后勤支援正在极大地鼓舞着他们这些进攻的魔术师,同时,他们也明白,这场雨此刻也正在无情地剥夺、冲刷着伊泽卢玛家依赖土地灵脉所张设的诸多结界加护。

雨水浸透土壤,扰乱纯净的魔力流动,为他们的突袭撕开了一道无形的缺口。

有一个人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兜帽的边缘滑落。

前方的林间开阔地带,一名绅士正静静地伫立在暴雨之中。他身姿挺拔,手中拄着一根造型古朴的拐杖,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倾盆大雨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的周身,形成一片模糊的、扭曲的干燥地带。

“……拜隆卿。”

抬头的袭击者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声音混合着雨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

“真有一套。”

拜隆卿的声音平稳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近乎赞赏的冰冷语调。

“巧妙地引导乃至‘制造’天气,将其化为进攻的助力吗?这片土地本就是气候多变的区域,灵脉易于扰动……但我确实未曾遇到过,能将气象操控做到如此精准、漂亮地步的对手。”

他准确地评价着袭击者们所展现出的、非同寻常的力量。

他完全看清了,对于现代的魔术师而言,施展并维持这种规模与精度的天气魔术是何等困难——

或者说,正因为困难,对方能实现这一点,才更凸显出其背后不容小觑的准备与实力。

在魔术师的战斗中,最重要的永远是先一步看穿彼此所擅长术式的本质与根源。

忠于魔术基础,坚定自身传承的历史与道路,此刻的拜隆卿,正踏在伊泽卢玛家世代积淀的“正道”之上。

“……既然阁下已然明白,”

一名似乎是头领的袭击者戏弄似的开口,雨水顺着他扭曲的笑容流下。

他的态度傲慢无比,仿佛在说事到如今,根本无需再提他们要求的内容,对方早该心知肚明。

然而——

绅士的脸上,也同样浮现出一抹无畏的、甚至带着几分残酷意味的笑容。

“不过,”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拐杖的金属底端轻轻抵上湿漉漉的地面。

“如果你以为凭借这点天象助力,就能让伊泽卢玛显得软弱无力,任人宰割……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话音未落——

霎时间,拜隆卿的周围空间微微扭曲,浮现出无数大小不一、晶莹剔透的球状物。

它们像是由最纯净的水晶和光线构成,轻盈地飘浮起来。

偶尔有微弱的天光或远处雷暴的反光从树叶缝隙间艰难地洒落,触及这些球体表面时,竟折射出梦幻般的七彩光泽,一瞬间唤起了人们童年时对美丽肥皂泡泡的纯粹憧憬。

然而,现实绝非如此和谐浪漫。

这些蕴含着拜隆卿磅礴魔力的“肥皂泡泡”,立刻开始以完全违背物理法则的方式运动。

它们无视狂风的吹拂、暴雨的击打以及空气的自然流向,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带着明确恶意的轨迹飘动起来,迅速而精准地散布开来,形成一个不断收缩的包围网,将魔术师们困于其中。

由看似脆弱的“肥皂水”形成的薄膜表面不断摇晃、旋转,诡异地倒映出那些保持高度警戒、却难免露出一丝慌乱的袭击者们被扭曲拉长的身影。

袭击者们不发一语地望着肥皂泡泡。

没有任何人轻率地试图弄破肥皂泡泡。

每个人都具备作为魔术师最低限度的素养。

可是,无数颗肥皂泡泡缓缓地缩小包围圈,逐渐阻断他们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