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4章 交易(4k)
“保护吗?”间桐池重复着这个沉重的词汇,声音平稳,试图刺探出更多真相。
他没有轻易被“保护”这个看似正当的理由说服,反而提出了一个尖锐的、基于观察的反问:
“可是,据我所见,那位拜隆卿……并非不珍惜你们吧?”
他回想起宴会上拜隆看向这对姐妹时,那眼神中混杂的敬畏、骄傲与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那绝非对待普通工具或实验品的眼神,更像是在欣赏自己最完美、最不容有失的“杰作”。
“…………”
一阵漫长而粘稠的沉默,瞬间在两人之间流淌开来。
这沉默并非抗拒回答,也并非思考措辞,而是某种……
过于庞大、过于黑暗、过于沉重的事物,骤然涌现,如同无形的巨石,死死地封闭了黄金公主那完美如同花瓣的双唇。
她那熔金与凝银的异色瞳眸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波澜掠过,像是冰封万年的湖面下,突然有巨大的阴影游过。
那份一直笼罩着她的、近乎非人的神性平静,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裂隙。
间桐池没有刻意催促。
他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有些东西,唯有等待对方自己主动挣脱、主动倾诉,才具有真实的力量。
他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能承受任何程度的黑暗。
许久之后——
黄金公主蒂雅德拉微微垂下了眼帘,那双能撕裂时间的神性眼眸被浓密睫毛投下的阴影所遮盖。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难以言喻疲惫感的低喃,如同风中残烛般,直接汇入间桐池的意识:
“……我有点累了。”
她的手——那只纤巧、完美得如同白玉雕琢而成的手——缓缓抬起,轻轻按在了绣着极致繁复、妖艳绽放的蔷薇花纹的紫色礼服胸口。
那个动作,并非矫揉造作,而是仿佛在无意识地按压着一处看不见的、持续作痛的陈旧伤疤。
她维持着这个姿态,信息流继续传来,语气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血淋淋的重量:
“我认为……你能够想像,”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自己的手掌,看向了身体内部某个被无数次撕裂又重塑的地方。
“为了‘创造’出我们现在的这具身体……我们曾被迫……承受过多大的痛苦。”
以魔术改造、淬炼、乃至重塑肉体,对于大多数魔术流派而言,几乎是入门的基础课。
从童年开始的、剥离人性的严格修行;将承载着家族世代执念与痛苦的魔术刻印强行移植、融合;
大量服用性质猛烈、副作用惊人的魔药以改变体质;甚至有些极端流派,会直接对大脑结构或内脏器官进行永久性的魔术手术,以适配特定的魔术回路。
这还不是全部。间桐池自己的脑海中,就瞬间闪过一个更加极端、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例子——
那个远在极东的、同样延续了数百年的魔道家族,其继承仪式,不就是用数十只、数百只以秘术制造的、带有吞噬同化特性的异界虫子,交替钻进继承者体内,潜伏、改造、直至将其从内到外彻底变成适应水属性魔术的怪物吗?
魔术师的之路,本就是一条践踏肉身、扭曲灵魂的荆棘之路。
何况是黄金公主与白银公主?
她们所代表的“究极之美”,绝非凡俗的血肉所能天然承载。
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巴鲁叶雷塔“美之道路”最极致的体现,是无数次禁忌实验、无数次血肉重构、无数次灵魂层面的精密雕琢后,才可能诞生的“奇迹”。
这“奇迹”的背后,是常人无法想象、甚至无法理解的、持续而深重的痛苦。
那痛苦可能早已超越了物理层面,深入到了灵魂本质,成为了她们存在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无法摆脱。
拜隆卿的“珍惜”,或许是真的。
但他珍惜的,是最终完成的、完美的“作品”,而非锻造过程中那块被反复灼烧、捶打、几乎碎裂的“铁胚”。
这份“珍惜”,与施加痛苦本身,并不矛盾,甚至可能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既然达到如此精湛的完成度,无论承受过多大的痛苦作为代价,所有魔术师应该都会理解。
间桐池沉默地聆听着。
确实,如她所言。
既然达到了如此惊世骇俗、近乎神迹的“完成度”,无论过程中承受了何等非人的痛苦,在绝大多数魔术师看来,这都是值得的,甚至是必然的代价。
所有的光辉灿烂,必然奠基在无数的牺牲与残酷之上。
伊泽卢玛家族,毫无疑问是这条法则最极致的践行者之一。
魔术师家族本身,就是一部遵循着“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成果”原理而驱动的冰冷机器。
个体的痛苦,在家族宏大的目标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然而——
个体,未必会心甘情愿地为了家族的方针而牺牲。尤其是当这个体拥有了足够的智慧、力量以及对自身命运的洞察之后。
仿佛看穿了间桐池心中掠过的这条冰冷法则,黄金公主蒂雅德拉的信息流再次传来,语气陡然变得极其清晰、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属于真正魔术师的、冷酷的觉悟:
“──请别误会。”她的异色瞳眸中,那份神性的漠然褪去少许,流露出一种近乎锐利的理性光芒,“我们也是魔术师。从被‘创造’出的那一刻起,就已做好了为探寻‘美’之极致、为伊泽卢玛与巴鲁叶雷塔的荣耀奉献这具身躯的觉悟。”
这份觉悟,并非虚伪。间桐池能从她那平稳无波的信息流中,感受到一种根植于灵魂深处的、对魔术师本质的认同。痛苦与奉献,对她们而言,或许是早已接受的宿命。
但是,她的下一句话,却将这宿命论彻底扭转:
“可是,父亲的做法……照现状来说,效率低下──”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最精准的词汇,随即做出了更残酷的修正:“不,是父亲的做法,已经‘过了’有效率的阶段。”
效率低下!过了有效率的阶段!
这两个评价,从一个被“创造”出的、看似完美的“作品”口中说出,指向其“创造者”与掌控者,充满了何等惊人的颠覆性与……冰冷的正确性!
“那么,”黄金公主的信息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我认为,我们拥有‘自卫’的义务。”
她所说的事情,极其罕见,却并非闻所未闻。
当一项魔术研究或一个家族的传承达到某个临界点,过去奉为圭臬的方法论可能会突然变得彻底无益,甚至有害。
旧的路径无法通向新的高度,强行延续只会导致崩溃或异化。
间桐池也听闻过,有些历经数百年风雨屹立不倒的魔术家族,正是因为误判了这个“时机”,固执地抱残守缺,最终导致整个家族的魔术基盘崩溃,彻底断绝。
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源于“道”的危机。
“也就是说,”间桐池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神锐利如刀。
“拜隆卿现在进行的术式……危险到了足以威胁你们根本存在的程度,以至于你们必须‘自卫’——而且,他拒绝听取你们的意见?”
他精准地概括了核心矛盾。
“是的。”
蒂雅德拉明确地表示肯定。那简单的两个字里,蕴含着多少被忽视的警告、多少无效的沟通、以及最终积累而成的、冰冷的绝望。
然后,她投下了最终的、也是最沉重的判决:
“照现状下去……”
她的信息流平稳得令人心寒,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计算好的、无法改变的物理定律,“我和白银公主……迟早会有一人死去。”
不是失败,不是退化,而是死亡。
这不再是关于痛苦或效率的争论,而是直接指向了存在的终结。拜隆卿那已经“过了有效率阶段”的做法,其最终导向的,竟是如此残酷的二选一结局。
这对被视为家族至宝、象征着“美”之极致的双生公主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讽刺与悲剧。
倘若要做出将“艺术”或“美”这种抽象概念进行等级划分的冒渎行为。
那么眼前的黄金公主蒂雅德拉与未曾露面的白银公主艾丝特拉,无疑君临于一切想象与现实的顶点。
她们的存在与第二名之后的任何“作品”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压倒性的、近乎次元般的差距。
有句俗话叫“人类的损失”,但此刻若有知情者,恐怕会有无数人毫不犹豫地一口断言——与其失去她们,不如让大英博物馆、卢浮宫乃至世界上所有艺术珍品一起化为齑粉来得“划算”。她们的价值,已超越了世俗的衡量标准。
间桐池静静地注视着这份“移动的、活着的、濒临崩溃的至宝”。
他开口,提出了一个看似最符合逻辑的解决方案:
“可是,这个案子……不是应该先向巴鲁叶雷塔阁下申诉吗?”他点出了那条潜在的、或许能绕过拜隆卿的权威路径。
黄金公主的信息流立刻传来,冷静得近乎残酷:
“伊诺莱大人……确实很‘温柔’,”她使用了这个词,却剥离了所有暖意。
“但她首先是创造科魔术师的领袖。”她的分析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既然父亲作为伊泽卢玛家的当家,至今为止在‘美’之道路上取得了足够的、令她满意的‘功绩’,她不会不惜推翻这一点,也要对我们伸出援手。”
正如她所说。
在时钟塔,在魔术师的世界,个人的道德或情感,在身为魔术师的立场和家族的“正确性”面前,苍白无力。
一个坚持“人性化”状态凌驾于魔术正确性之上的人,绝无可能成为一派君主,统领无数追逐根源的疯子。
同样,一位君主,也绝不会轻易容许他人去剥夺一个正在产出“成果”的、有功绩的部下的“财产”和“研究权”。维护这套冰冷高效的产出体系,远比一两个“杰作”的舒适度更重要。
“但是,”黄金公主的话锋陡然一转,那双异色瞳眸再次锁定了间桐池,“你们属于‘第三方’。”
这个词被她赋予了特殊的重量,“只要认为……‘有利可图’,”
她毫不避讳地使用了这个赤裸裸的、充满交易色彩的词汇,“就会无视父亲与巴鲁叶雷塔阁下的意向,展开行动——”
她微微停顿,信息流中透出一种绝对的、基于自身价值的自信:“我认为……我们具有那种程度的价值。”
间桐池没有反驳,而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完全同意蒂雅德拉的这番分析。
她的判断精准得可怕。确实,哪怕不是魔术师,只要是拥有欲望的存在,都会渴望得到她们——无论是作为收藏品、研究对象、还是力量的象征。
而对于魔术师,尤其是对追求“创造”与“根源”的魔术师而言,她们本身就是活着的圣杯,是创造科理念的至宝,蕴含着无法估量的知识与可能性。
这份价值,足以让任何有能力的“第三方”铤而走险。
然而,间桐池的理性立刻开始勾勒出接收这份“厚礼”后必然面临的现实:
“那样的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坦诚,“到头来,我们必然会‘调查’你们的身体。”
他用了“调查”这个温和的词汇,但其背后代表的,可能是比伊泽卢玛家族更加彻底、更加不留情面的解析、实验与利用。
“我实在无法说……你们过来之后,会比待在这里过得更‘轻松’这种虚伪的安慰话。”
等待她们的,很可能只是从一个精致的牢笼,换到一个研究手段可能更加直接、更加冷酷的实验室。轻松?绝无可能。
对于这份毫不掩饰的残酷预言,黄金公主蒂雅德拉的反应,却显示出她早已深思熟虑,并接受了所有最坏的后果。
她的信息流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
“……不过,应该有可能做‘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