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地缺残身 强敌沓来

清明时节的细雨渐渐停歇,天空浓云沉积,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纸灰与泥土的气息。

天色渐暗,四下无光。

茅草堆上,少年悠悠转醒,意识如坠冰窟。

双目处传来空洞剧痛与无边黑暗,口中满是血腥,舌头齐根而断,只剩下“嗬嗬嚯嚯”漏风般、非人的痛苦嘶鸣。

他痛得在肮脏的茅草上疯狂翻滚,每一次扭动都牵扯着臀股间杖伤剧痛,形同厉鬼。

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扒走,换上了一件臭烘烘的单薄粗衣。

破屋内,篝火噼啪作响。

一群乞丐围坐火旁,稀里呼噜喝着稀粥,撕扯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狗肉,谈笑风生。

所论之事不是蒙金战事便是宋金政局的纷纷扰扰,各个挥斥方遒,各抒己见。

那腰间挂着三个破布袋的削瘦长老,更是拍着大腿,唾沫横飞,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怒斥道:“呸!赵宋官家端的窝囊。”

“金狗都这般踩到头上拉屎了,竟还按兵不动,不赶紧联蒙灭金,活该被人骑脖子。”

夜黑如墨,寒风呜咽。

破败小院的大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撞开!

一个浑身浴血、手持染血大刀的妇人,如同从血池地狱里爬出,赫然出现在门口。

她目光如电,瞬间便死死钉在茅草堆上那团不成人形的身影上,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住。

院中乞丐惊得纷纷跳起,抓起棍棒,紧张地围拢过来,忌惮地盯着这煞星。

削瘦乞丐强作镇定,厉声喝问道:“你是何人?!”

卫母置若罔闻,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紧手中那柄犹在滴血的长刀。

一步一颤,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模糊了视线,混着脸上未干的血迹蜿蜒而下,却死死盯着草堆方向,踉跄着朝儿子走去。

一个小乞丐吓得缩到长老身后,压低嗓音颤抖道:“长…长老…这是他那老娘…看样子是不是会武功啊。”

草堆上的少年似乎捕捉到小乞丐的声音,身体猛地激烈挣扎起来,断舌处鲜血狂涌,发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嗬嗬嚯嚯”声。

卫母扑到少年身前,双膝重重砸在地上,一把将他那残破的身躯死死搂入怀中。

滚烫泪水如雨点般砸在少年的血衣上,喉咙哽咽,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削瘦长老眼角余光始终锁在卫母那柄寒光闪闪的染血大刀上,脚下不着痕迹地朝门口挪去,声音强作平稳道:“阁下…到底是江湖上哪路英雄,还请报上名号。”

卫母紧紧抱着儿子,身体因悲愤而剧烈颤抖。

但见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滔天杀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宛如恶鬼道:“娘带你杀人。”

“动手!我们人多!并肩子上!”削瘦长老脸色骤变,尖啸一声,脚下抹油,第一个朝门口亡命狂奔。

他武功低微,又手无寸铁,哪敢上前拼命?

此刻只想赶紧逃出去搬救兵。

话音未落,几个愣头青仗着人多,嗷嗷叫着挥棍扑了上去。

但更多有些年头的老油条乞丐,见势不妙,反应极快,几乎是同时跟着长老,没命似的朝院外冲去。

“噗嗤——”

寒芒乍然爆闪,一道凌厉无匹的刀光掠过,冲在最前的一个乞丐头颅瞬间离颈飞起,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

卫母将重伤垂死的少年拉在背上,左手扶住,右手长刀如疯麻乱劈,刀身在内力灌注下嗡鸣震颤,寒光所至,血肉横飞。

“啊!她…她会武功!真功夫!”一个乞丐吓得魂飞魄散,怪叫着后退。

然而为时已晚。

卫母眼中杀机凝如实质,足尖一点,身形如穿柳雨燕般疾掠而出。

长刀划出一道森然弧线,又是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噗嗤!噗嗤!噗嗤!”

刀光过处,人头滚落。

乞丐们在她含恨出手的快刀之下,如同待宰羔羊,根本无从反击。

呼吸之间,已有六人横尸当场。

余下乞丐更是吓破了胆,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惊叫着朝大门外亡命奔逃。

卫母杀红了眼,背上儿子的微弱气息如同利刃剜心。

但见她身形一纵,紧追不舍,手中长刀带起凄厉的破空风声,誓要将这些畜牲斩尽杀绝。

然而就在她身形刚掠出门槛的刹那——

“嘭!”

一声闷响。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然撞来。

卫母如遭重锤,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回来。

手中长刀脱手飞出,打着旋儿“铎”地一声深深插入地砖缝隙。

她凌空急转,脚尖连连点地卸力,“蹬蹬蹬”连退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血气翻涌,“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落地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如针,死死盯住大门外那片如墨黑暗,脸上血色尽褪。

但听苍老却带着无边恨意的声音,穿透夜色传来,似感慨,更似诅咒道:

“果然……还有铁掌余孽。”

话音未落,漆黑夜色中,一位白发道姑缓步踏入院中。

只见那道姑怀中,赫然抱着一只通体毛色如新雪般纯白无瑕、双眼赤红如血色宝石、尾分九绺蓬松如云的灵狐。

她白发如霜,道袍飘然,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超尘脱俗、淡然无物的气质,仿佛不沾人间烟火。

卫母看清来人,一颗心瞬间沉入万丈深渊,失声道:“你是……瑛姑?!”

瑛姑正轻柔地抚摸着怀中灵狐光滑如缎的毛发。

闻言悠悠抬眼,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恬淡笑意道:“倒是有几分眼力。”

随即,她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卫母背上那惨不忍睹、被生生挖眼割舌的少年,脸上笑容却显得更加恬适安然,悠悠叹道:

“还好……你还有这么个宝贝儿子。”

“不然今日,倒真叫你给跑了。”

“当初,老身也有这么个儿子,也是宝贝得很。”

话音一落,五条人影如同鬼魅般自瑛姑身后的黑暗中悄然步出,正是先前衡山五老。

五人脸上带着羞愧之色,齐齐向瑛姑抱拳行礼,为首者低声道:“前辈,是我等武艺不精,未能擒下此獠,反劳您亲自出手。”

瑛姑神色淡然如水,轻轻摇头道:“铁掌帮的轻功,确有其独到之处。”

“哪怕此女不得真传,也非是你们衡山派那点微末传承能比的。”

她语气平淡,忽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教训之意,“不过,尔等也未免太过迂腐。”

“明知有这等现成的把柄在手,却还死守着什么江湖规矩?”

“呵?难怪当年衡山一脉,差点被铁掌帮灭得干净。”

五人被瑛姑揭短,脸上更是火辣,只能低着头,不敢接话,彼此交换着惊惧不安的眼神。

卫母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沉声开口,语气带着最后一丝恳求道:“瑛姑前辈!我儿……自幼只知读书,从未涉足江湖。”

“祸不及妻儿家小,此乃江湖道义!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祸不及家小?”瑛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轻轻摇头。

然而下一瞬,她那张恬淡出尘的脸上陡然覆上冷意。

一股阴冷刺骨的杀机如潮水般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破院。

“放他?”

“哼!想要你这宝贝儿子活命?”

“行啊,那就把裘家剩下那些孽种的下落,一五一十地给我吐出来。”

她的声音冰冷如刀,再无半分仙气。

卫母脸色惨白如纸,咬牙道:“我……不知。”

“不知?”瑛姑眼中厉芒爆射,身影骤然消失原地。

卫母心头警兆狂鸣,本能地踏步旋身,想去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刀。

然而她身形刚动,便觉背后猛地一轻。

当下惊骇停步,扭头看去,顿时目眦欲裂,肝胆欲碎道:“放开我儿!!”

只见瑛姑不知何时已鬼魅般欺近,一手轻松地将那奄奄一息的少年从卫母背上摘了下来,如同拎着一件破烂玩偶。

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抱着那只姿态慵懒的九尾灵狐。

好整以暇地看着卫母绝望面容,声音恢复了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恬淡道:

“不知?”她横眸一瞪,声音陡然拔高,“还是——不肯说?!”

“你儿子的小命,此刻就在老身手心捏着呢!”

“你倒是说,还是不说?!”

卫母浑身剧颤,脸色惨变,眼神中天人交战。

她看着儿子在瑛姑手中如同濒死幼鸟般微弱抽搐,听着那“嗬嗬”的、不成调的悲鸣。

最终,所有的防线轰然崩塌。

但见卫母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声响,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哀泣与卑微道:

“我说…前辈!我只知道……只知道主脉的人……往北方去了。”

“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笑痴…笑痴他已经这样了。”

“眼也瞎了,舌头也没了,他什么都没了。”

“他从未习过武,绝不可能再想着报仇。”

“他只是一个废人了!求求您饶他一条贱命吧!求您了……求您了!”

卫母语无伦次地哭喊着,额头一下下撞击着地面,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额角,卑微如尘埃。

“北方?去了大漠深处?”瑛姑喃喃自语,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旋即,低头斜睨着脚下如捣蒜般磕头的卫母,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充满讽刺的弧度,嗤笑道:“哼,早这般识相,何至于此?算你懂事。”

话音落下的瞬间,瑛姑那掐住少年后颈的五指猛地松开。

然而就在少年身体软倒的刹那,瑛姑眼中寒光一闪,翻掌如电!

一股阴寒歹毒的掌力毫无征兆地重重拍在少年背心之上。

“嘭!”

一声闷响,如同击打在朽木之上。

少年羸弱的身躯如断线木偶般被掌力狠狠推送出去,直飞向跪地的卫母。

“笑痴——!!!”卫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慌忙张开双臂接住飞来的儿子。

她颤抖着手一探儿子鼻息,只觉入手冰凉,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要断绝。

这分明是心脉已遭重创,神仙难救。

巨大的悲痛与绝望瞬间化作焚天怒火。

“老娘跟你拼了!!!”卫母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魔。

将儿子轻放在地,不顾一切地合身扑上,赤手空拳,以同归于尽之势,带着惨烈风声朝瑛姑猛砸。

然而,瑛姑只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脚下步伐玄奥莫测,身形如同滑不溜手的泥鳅,轻松写意地避开了卫母所有的疯狂扑击。

那身纤尘不染的道袍,在血腥破败的院落里飘动,更显其出尘。

几招过后,瑛姑似乎失去了玩闹兴致,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狠戾。

“嘭!”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

瑛姑身形诡异一闪,避过卫母拳锋,反手一记阴柔掌力印在卫母肋下。

卫母如遭巨锤砸中,身体猛地一弓,口中鲜血狂喷。

整个人被掌力打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又滑行了丈许远才停下,口鼻中鲜血汩汩涌出,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瑛姑轻轻掸了掸道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她那副悲天悯人、超然物外的神态,温柔地抚摸着怀中灵狐雪白蓬松的毛发。

缓缓转身,对着衡山五老等人,声音淡漠缥缈道:

“走了。”

“她中了老身的寒阴箭,活不成了。”

“就让她们娘儿俩……再好好相处一会。”

说罢,脚尖一点,飞身没入黑夜。

衡山五老等人连忙躬身紧随其后,六道身影很快便融入门外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破屋内,篝火将熄未熄,仅剩一点黯淡红光,扭曲地跳跃在断肢残骸与凝固发黑的血泊之上。

“……儿……啊……”

卫母气若游丝,仅凭一丝残念,艰难地、一点点地爬向茅草堆。

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够到了儿子冰冷残破的身体,将他紧紧地搂在自己怀里。

巨大的痛苦、无尽的悔恨、滔天的恨意……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

倒在地上,缓缓、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死寂。

唯有篝火堆最后一点柴薪发出“噼啪”的微弱爆裂声。

寒风徐来,浮云游走,阴月时现,悬挂西天。

突然——

“沙沙沙……沙沙沙……”

如同万千细小爬虫在啃咬的细微声响,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破屋中响了起来。

在篝火那残存光芒的映照下,地面寒气化作缕缕肉眼可见的惨白雾气,无声无息地弥漫、流淌……

数息之后,空荡的破屋内蓦然响起一道带着惊疑、诡异的长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