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1章 散恩

三月十五日,至尊抵达晋阳的当夜,便做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

其让右丞相、平原王段韶和并省尚书令、赵郡王高睿分别推荐了一批有武名的将领,在晋阳宫中接见他们,并允许携带兄弟、子嗣或是近卫十人,对他们嘘寒问暖,亲自燃炭烧肉,赐以酒食与衣袍。

如果只是单个武臣或勋贵,或许还能想到至尊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在表演,但让他们带上自己的亲眷兄弟,几乎没人会放过这种机会。

如果让兄弟或儿子们知道,兴许会埋怨自己不带他们面圣;而入了晋阳宫,在富丽堂皇的宫殿见到至高无上的帝王,这些人就会被皇帝的威势压制得瞠目结舌,他们本来没有资格进来面圣,是高殷开恩,自然也就把这次的待遇记在了至尊的恩情账上。

这时候高殷都不需要多做什么,普普通通的嘘寒问暖,说些客套话,明明是平凡至极的言语,却因为他上位者的身份,显出超乎寻常的有力关切来,时不时再问些对国家北部边防,对西贼的御策,还有对征讨库莫奚的看法,说到这些和他们专业相关的地方,更是能激发出这群武臣和他们近随的热情,直以为至尊在这儿考校他们,将来会有大用——虽然这不是主要目的,但高殷的确存了一点这种心思,给他们留个念想,要真挖掘出一些像樊子盖一样的人才,他也乐得收买。

其后,是派人运输酒水米肉,去给军中今日值班的士卒们输送饮食,而且将许多厨官一同派去,不够就在酒楼食肆中雇佣,在西南处的军营布设了七个夜宵棚子,现做现烧现热酒,让这些士卒美美的饱餐了一顿。

再之后,也是派遣自己的散骑常侍等近随在晋阳城中巡逻,若是见到城中有孤老贫穷者,便按照人头赐予每人百钱、两斤米,直到敲响了亥时的钟声,才下令将近随们召回,以免影响惯例的治安巡逻。

其实早都影响了,这几件事情才做了没多久,就迅速收到了回馈,值守的士兵们对至尊大声赞颂,但到底不能离开军营,声音还是锁在军队内部。

受到济助的百姓就没有这种顾虑了,用钱米解决了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懂得感恩的百姓便朝皇宫的方位走来,被侍卫们阻拦便直接跪下,大声呼喊着:“明君在位,我等有活路啊!”

“圣主心怀慈悲,必是佛主降世,太平将至矣!”

还有人说大齐必征讨西南,战无不克,至尊长生不老,寿与天齐,最后更是喊出了非常狂妄的欢颂:“日出东方,唯齐不败!”

诸如此类的呼喊此起彼伏,百姓们没什么语言逻辑,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听上去杂乱无章,却正好和百姓的散漫混浊所对应,如出一辙的诚挚心意像是一张口、一颗心中诉出来的,令听闻之人头皮发麻。

若民意真是如此,那某些人想要的谋划,只怕是举步维艰了。

说到底,所有的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就比如高洋,他混账起来,全国人民都盼着他去死,可等他真死了,习惯了战战兢兢的人们一时还接受不了他不折腾,开始怅然若失,进而怀疑起新君的威严来;

同样的,因为他混账,所以高殷只需要减缓一些压力,乃至做些收买的姿态,就能取得良好的效果,毕竟这对齐国臣民来说,可算是“久旱逢甘霖”了。

高殷这次来,是打算恩威并竖的,不过这还第一天,不必急着立威,况且德行和神性已经在高台上作势而表现出来了,再施加压力只怕过犹不及,因此先付出些许资源,得些便宜人心,是最好不过。

这让他颇有一种玩皇帝模拟游戏的快感。

从天保十年十月开始,他名义上就是皇帝了,但真正的权力还散落在齐国各大派系间,需要他用智慧和谋略去夺取:击溃了高演,便能保住这个位子,实控邺城,而整合了邺城的资源,打败了库莫奚,就获得了晋阳的挑战券。

眼下没有清晰的攻略指导他按部就班地拿捏住晋阳的实权,他也在摸索中,这种无法预测的命运让他有些焦虑,也产生了胜负心。

但毕竟他现在是皇帝,还有着相当程度的军力支持,这就是高位优势,只要自己不犯错,晋阳总是会被自己拿下的。

而若是自己“犯错”,什么样的错误会让自己失去优势呢?若自己作为“叱列长叉”,不服“高殷”这个至尊,又打算怎么让“高殷”犯错呢?

此刻高殷已经将自己摆在了晋阳诸将的立场去思考。

若他只有十几岁的阅历也就罢了,偏偏这身的原主是个博览群书的儒君,自己这个穿越者又携带着古今数千年的历史经验,便也能够模拟、推测一番。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再团结的组织,内部都有着派系划分,所谓的团结,也只是相对的,只是危机到来的时候能够将集体利益暂时置于自己的利益上罢了——等危机解除,妞照泡舞照跳。

周国就是最好的例子,被迫吸纳新鲜血液,但在灭齐后仍是进行了一番内部夺权,最终让普六茹氏捡到了漏。

如果以这种想法来细分,晋阳的勋贵便可以拆解成高氏、尉氏、娄氏、窦氏、段氏、斛律氏、叱列氏、侯莫陈氏,还有少许的慕容、尔朱、厍狄、司马、刘、可朱浑等有影响力的几大家族。

其中高、尉、窦、段、娄是绑定在一起的,这也是能够力压其他群氏,使这几族成为皇族或外戚的原因,是高氏化家为国的重要动力;只是如今高氏做大了,称了皇帝,就要逐渐铲除这些吸附的外戚家族,以免被他们吸食过多的血肉,如娄昭君一般的贪婪者,是全然不顾高氏和齐国的健康发展,只求自身权欲饱腹的。

帝王心术,无非就是拉帮结派,打一派再拉一派,始终让臣下无法超越自己,保持平衡。

如今娄氏、窦氏已经被高殷放弃了,斛律氏也受到他们的牵连,一时隐遁,虽然对斛律平、斛律羡的影响还不大,但他们如今也是可着头做帽子,不敢太出风头的;而斛律氏也不只是斛律金出身的侯倍利这一支,还有斛律羌举这一挂,也可以拿来用用,让斛律氏半死不活地卡着,等待斛律光起复的时机成熟。

如此算来,高氏以下便是段氏,团结了可朱浑氏、斛律氏、侯莫陈氏和并不强大的斛律氏,司马氏叛逃,刘氏已经衰弱了不少,也没被高殷看在眼中,仍对高殷有威胁,或者说能够影响晋阳朝局的,那还有尉氏、叱列氏和厍狄氏。

这几家没犯什么错,又和高殷没什么联系,最重要的是此前他们和高演关系好,也就导致了好几个家伙参与了高演的作乱,使得高殷进一步和他们结仇。

这里面还得加一个窦氏,窦孝敬参与了娄昭君刺杀自己的行动,虽然当时没有立刻清算,但后来高殷登基没多久,便立刻把窦孝敬秘密处决了,虽然事情做的隐秘,但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政治家的基本素养就是把巧合当做阴谋来对待,所以窦孝敬的死亡也被算在了高殷头上,其父窦泰是高欢连襟,在晋阳和齐国地位都非凡,这也间接让高殷在晋阳将领的心中多了一个污点。

因此一开始的政治姿态就非常重要,高殷兴兵而来,在威慑过后却立刻使出怀柔手段,目的就是在表示自己强大、占主导位置的前提下,向晋阳释放一个信号:

众卿,朕是来谈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