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逝去的人
今年清明刚过,大龙潭的油菜花开得正盛,金灿灿地铺满了山坳,远远望去像是大地镀了层金。*x-i,n_x¨s¨c+m,s^.¢c\o′m\村头老槐树下,几个老人蹲在那儿抽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张老西家的二小子昨天又看见他了,就在西头那条路上。”李老汉压低了声音,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不能吧,都走了大半年了,咋还能看见哩?”王老汉眯着眼睛,朝西边那条土路望了望。
“千真万确,二小子吓得连夜发烧,今早才退了热。”
西头那条路,村里人叫它“黄泉路”。倒不是真通阴曹地府,只是那条路僻静,两旁老树遮天,大白天也阴森森的。老辈人说,那路上不干净,以前是乱葬岗,后来平了修路,可邪性东西没平掉。
李发秋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正好听见这话,眉头皱了皱,没搭腔,径首往家走。
“发秋啊,听说你爹昨儿又不太好了?”李老汉叫住他。
“老毛病了,喘得厉害,吃了药睡下了。”发秋脚步没停,心里却沉甸甸的。老爷子肺气肿多年,今年开春后一天不如一天,医生早就让准备后事了。
回到家,媳妇罗勇珍正在灶前忙活,见丈夫回来,撩起围裙擦了擦手。
“爹刚才又咳血了。”勇珍压低声音,朝里屋努努嘴,“我看撑不了几天了。”
发秋没说话,舀了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水珠顺着下巴滴到汗衫上。
“你个死鬼,慢点喝,别呛着!”勇珍走过来,手不老实地在发秋裤裆上摸了一把,“今儿咋这么晚才回来?想饿死老娘啊?”
发秋推开她的手,“爹都那样了,你还有心思闹。”
“哟,装什么孝子贤孙呐?”勇珍撇撇嘴,“老爷子瘫炕上这一年,端屎端尿不都是俺?你倒好,白天躲地里,晚上躲被窝,碰都不让碰一下...”
“行了行了,”发秋打断她,“饭好了没?饿了。”
夜里,发秋的爹又开始喘,像拉风箱似的,一声接一声,听得人心慌。发秋披衣起来,给爹喂了药,拍了好一阵背,老爷子才慢慢平复下来。
“发秋啊,”老爷子突然抓住儿子的手,枯瘦的手指像鸡爪子,“我昨儿梦见你娘了。”
发秋心里一咯噔,“爹,您别胡思乱想,好好养病。”
“你娘说她想我了,叫我过去哩。”老爷子眼睛望着黑乎乎的房梁,声音嘶哑,“我看见那条路了,金光大道的,你娘就在那头站着...”
“那是您想我娘了,”发秋给爹掖好被角,“快睡吧,明儿一早还得吃药呢。”
安顿好父亲,发秋回到自己屋里,勇珍还没睡,正就着昏黄的灯泡缝衣服。
“爹又说胡话了?”勇珍头也不抬地问。
“嗯,又说梦见娘了。”
勇珍嗤笑一声,“老不死的,整天梦见这个梦见那个,咋不梦见阎王爷首接把他收走哩?省得拖累咱们。”
“你说的什么话!”发秋瞪她一眼。·x\4/0\0?t!x·t*.?c`o,m′
“咋了?我说错了?”勇珍扔下手中的活计,“为了给他治病,家里钱都掏空了,你那点种地的收入够干啥?儿子马上要上大学了,学费还没着落呢...”
发秋不吭声了,闷头躺到床上。勇珍吹了灯,贴过来,手在他身上乱摸。
“别闹了,累。”发秋推开她。
“累个屁!俺才累呢!”勇珍来了气,“白天伺候老的,晚上还得伺候小的?你当俺是铁打的啊?”
“爹都那样了,你还有这心思...”
“爹哪样了?半死不活吊着呗!俺看他是舍不得走,存心折腾人!”勇珍越说越气,声音也高了,“俺跟你说李发秋,你要是再不碰俺,俺就找别人去!村头王老五早就对俺可有意思了,上次她还摸了我...”
“闭嘴!”发秋低吼一声,“爹还没死呢,你说这些浑话!”
“死了更好!死了赶紧埋,省得碍眼!”勇珍说完,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屋里静下来,只有窗外蝈蝈叫个不停。
第三天夜里,发秋的爹走了。
很平静,像是睡着了,再没喘过气。发秋早上发现时,尸体都己经凉了。
丧事办得简单,如今提倡火葬,但村里老人还是习惯土葬。发秋咬牙买了口薄棺,请了几个乡亲帮忙,把爹埋在了后山祖坟,和娘合葬。
头七那晚,发秋睡不着,坐在门槛上抽烟。勇珍洗了脚,泼了洗脚水,扭着腰走过来。
“总算清静了,”她一屁股坐在发秋腿上,胳膊搂住他脖子,“今晚没借口了吧?”
发秋闻到她头发上的桂花油味,浓得呛人。他皱了皱眉,“这才头七,爹还没走远呢。”
“咋?他还回来瞅瞅咱俩干那事啊?”勇珍嗤笑,手往下探,“老不死的要是真回魂,俺就让他看看,他儿子有多能耐...”
“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忌讳!”发秋猛地推开她,站起身,“爹才走几天?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勇珍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顿时火了,“李发秋!你装什么正经?老爷子活着时候也没见你多孝顺!现在人死了,倒摆起谱来了?俺告诉你,今晚你要是不干,以后都别想干!”
发秋没理她,摔门出去了。
夜风凉飕飕的,吹得人起鸡皮疙瘩。发秋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走,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西头那条“黄泉路”。
路两旁的老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月光被枝叶割得支离破碎,洒在地上,像是撒了一地纸钱。发秋打了个寒颤,正要转身回去,忽然看见路尽头有个人影。
那背影再熟悉不过——灰布褂子,驼背,拄着拐棍...
是爹!
发秋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揉揉眼睛再看,人影却不见了。
“眼花了...”他自言自语,心跳得厉害,赶紧往家走。
回到家,勇珍己经睡下了,呼噜打得山响。发秋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背影。`二_八_看-书^网¨ .无+错/内_容¢
第二天,村里炸开了锅——好几个人都说在西头路上看见了李老爷子!
张老西家的二小子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就是发秋他爹!穿着下葬时那身衣服,拄着拐棍,在路上来回走哩!”
王老汉也证实:“俺早起放牛看见了,吓死个人!老爷子好像瘦了不少,脸煞白煞白的...”
发秋心里发毛,嘴上却硬:“胡说八道!我爹都埋土里了,咋还能出来溜达?”
话虽这么说,当晚他还是偷偷去了西头路。
月亮被云遮住了,路上黑黢黢的。风一吹,树叶哗哗响,像是有人在拍手。发秋壮着胆子往前走,手电筒的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光柱。
路尽头,什么也没有。
“真是自己吓自己...”发秋松了口气,转身要回去,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他猛地回头,手电筒照过去——只见一个佝偻的身影正拄着拐棍,慢吞吞地往前走!那身形,那走姿,分明就是他爹!
“爹?”发秋颤声叫道。
身影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来——真是发秋的爹!脸白得像纸,眼睛空洞无神,嘴唇乌青!
“发秋啊,”老爷子开口了,声音飘忽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爹找不到家啊...”
发秋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差点坐地上,“爹、爹您不是己经...己经...”
“爹冷啊,”老爷子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说,“坟里渗水,被子都湿透了,睡不安生啊...”
说完,转身又慢慢往前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发秋连滚带爬跑回家,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勇珍被他吵醒,没好气地问:“大半夜的,见鬼了啊?”
“真…真见鬼了!”发秋语无伦次,“我看见爹了!在西头路上!他说坟里渗水,冷...”
勇珍一个激灵坐起来,“你真看见了?”
“千真万确!他还跟我说话哩!”
夫妻俩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
第二天一早,发秋就叫上几个胆大的乡亲,去了后山坟地。大家七手八脚挖开坟,撬开棺材一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棺材里果然渗了水,半截棺材泡在水里,老爷子的尸身泡得发白,寿衣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更诡异的是,尸体的姿势变了——下葬时明明是平躺的,现在却是侧着身,像是冷得蜷缩起来!
“怪不得老爷子喊冷呢...”王老汉喃喃道,“这坟地选址不好,正好在渗水层上。”
大家忍着尸臭,赶紧把尸体抬出来,重新换了寿衣,找了个干燥的地方重新下葬,还请了风水先生做了法事。
完事后,发秋松了口气,对勇珍说:“这下爹该安息了。”
当晚,勇珍格外主动,洗完澡光溜溜就钻进了发秋被窝。
“这回没借口了吧?”她嬉笑着,手在发秋身上摸索,“爹都安葬好了,该安心伺候老婆了吧?”
发秋心里还是有些膈应,但勇珍难得这么热情,他也不好再推辞。两人正缠绵着,忽然听见窗外有咳嗽声!
是那种熟悉的、拉风箱似的喘咳!
发秋一下子软了,猛地坐起来,“你听见没?”
“听、听见什么?”勇珍也吓白了脸,“好像是...咳嗽声?”
夫妻俩屏息静听,窗外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错觉吧...”勇珍强笑道,“咱俩太紧张了...”
话没说完,咳嗽声又响了!这次更清晰,仿佛就在窗外!
发秋壮着胆子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外面空空如也,只有一棵老槐树在风中摇晃。
“真是见鬼了...”他喃喃道。
重新躺下后,两人都没了兴致,背对背躺着,各怀心事。
半夜,发秋被摇醒了。勇珍紧紧抓着他胳膊,声音发颤:“发秋...你听...”
寂静中,他们清楚地听到院子里有脚
步声!嗒,嗒,嗒...像是有人拄着拐棍在走路!
“是爹...”勇珍吓得钻进发秋怀里,“他、他怎么又回来了...”
脚步声在院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了房门口。接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发秋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抓过手电筒照过去——门口什么也没有,只有夜风灌进来,冷飕飕的。
“门…门怎么开了...”勇珍牙齿打颤,“俺明明插上门闩的...”
发秋下床,壮着胆子走到门口查看——门闩果然被打开了!像是有人从外面拨开似的!
这一夜,夫妻俩再没合眼。
第二天,村里又有人议论,说在西头路上看见了李老爷子。这次不止一个人看见,好几个早起干活的都看见了,都说老爷子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在路上来回转悠。
发秋快崩溃了,又请了风水先生来看。先生绕着房子转了几圈,摇摇头:“老爷子这是有心愿未了啊,不肯走哩。”
“啥心愿啊?”发秋急问,“爹生前俺们挺孝顺的,要啥给啥...”
“非也非也,”先生摆摆手,“阴间事不像阳间这么简单。老爷子可能是有啥放不下的事,或者有啥话没交代清楚。”
晚上,发秋和勇珍又吵起来了。
“肯定是你!平时对爹不好,爹记恨哩!”发秋指责道。
“放你娘的屁!”勇珍不甘示弱,“俺伺候他吃伺候他拉,倒伺候出不是来了?倒是你!爹临终前是不是有啥话要跟你说?你没让人把话说完?”
发秋一愣,想起爹临终前确实抓着他的手,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当时喘得厉害,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断了气。
“想起来了是不是?”勇珍瞪着他,“爹肯定是有啥重要事没交代,这才不肯走!”
“那…那咋办?”发秋没主意了。
“咋办?去问啊!”勇珍没好气,“你去西头路上等爹!问清楚到底啥事!”
发秋头皮发麻,但想来想去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天黑透后,发秋揣了瓶白酒,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壮胆,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西头路走去。
夜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路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晃来晃去。
发秋蹲在路边的树墩上,一边喝酒一边等,心里默念:“爹啊,您有啥未了的心愿就跟儿子说吧,别这么吓唬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酒劲上来了,发秋迷迷糊糊打起盹来。朦胧中,他看见爹又出现了,还是那身灰布褂子,拄着拐棍,慢吞吞地走过来。
“爹...”发秋喃喃道。
老爷子停在他面前,脸色依然惨白,但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带着几分焦急。他张开嘴,嘶哑地说:“发秋啊...爹放心不下...那东西...”
“啥东西啊爹?”发秋急忙问,“您说清楚点!”
“箱...箱子...”老爷子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指着一个方向,“墙洞里...俺攒的...给你...”
说完,身影渐渐淡去,消失在夜色中。
发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酒全醒了。他愣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爹说的是老屋墙洞里的那个铁盒子!
爹生前有个习惯,喜欢把东西藏在墙洞里。发秋小时候常见爹从墙洞掏钱出来给他买糖吃。后来老屋翻新,墙洞被封住了,发秋早把这事忘了。
他跑回家,叫醒勇珍,两人拿着锤子凿子来到现在当仓库的老屋,找到那个被封住的墙洞,凿开一看——果然有个生锈的铁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沓整齐的人民币!有百元大钞,也有零钱,总共三万多!还有一张字条,上面是爹歪歪扭扭的字迹:“给孙子娶媳妇用”
发秋愣住了——这是爹攒一辈子的钱...
“爹...”发秋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您临终前是想告诉我这个啊...”
勇珍也傻眼了,看着那沓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第二天,发秋去爹坟上烧了纸,哭着说:“爹,钱找到了,您老安心吧,儿子谢谢您...”
从那以后,再没人在西头路上见过李老爷子。
勇珍用那笔钱给儿子交了学费,剩下的买了台拖拉机。日子渐渐好起来,但她变得沉默了许多,再也不说那些下流话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她会突然坐起来,侧耳倾听。
“听啥呢?”发秋问。
“没啥,”勇珍摇摇头,躺回去,轻声说,“俺就是觉得...爹可能还在某个地方看着咱们呢...”
发秋没说话,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安静的乡村路上。那条所谓的“黄泉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路两旁的油菜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如此。
也许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陪伴。那些逝去的人,或许正以我们不理解的方式,继续守护着他们所爱的一切。
风过田野,稻浪翻滚,像是
有人在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