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登门

城西巷口,暮色渐沉。

老刘拄着竹杖,身旁的刘雯紧紧搀着他的胳膊。

“爹爹,咱们真要进去吗?”刘雯声音发紧,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她望着巷子尽头那栋黑瓦老宅,屋檐下的蛛网在风中轻轻摇晃。

老刘拍了拍女儿的手:“你快回去吧,爹这把年纪,还怕什么鬼怪。”

“不,我要和爹爹一起。”刘雯却抓得更紧了,她仰起脸,眼中闪着倔强的光。

老刘看着女儿稚嫩却坚定的面容,终是没有再劝,抬步往前走去。

待二人行至寒松居外,老刘抬头望见那斑驳的牌匾上“寒松居”三个漆黑大字,忽觉一股刺骨寒意袭来,不由得重重咳嗽起来。刘雯连忙扶住他摇晃的身躯。

“雯儿,你可觉得突然冷了?”老刘声音发颤,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

“今日不一直都是这般天气么?”

刘雯困惑地摇头,她紧了紧衣衫,却未觉有异。

老刘心中惊诧不已,那牌匾上的字迹清隽飘逸,可每当他目光触及,便觉一股寒意透骨而入,偏生女儿却浑然不觉。

他踌躇半晌,终是抬手叩门。

不多时,一位清俊书生应声开门。

那人眉目含笑,老刘却莫名觉得眼熟,偏生记不起何处见过。

“班主近来可好?”书生温声道。

老刘迟疑道:“这位...可是许先生?先生认得老朽?”

许青山轻笑:“我还欠班主一副字,可还记得?”

一副字?老刘蹙眉思索,忽而恍然,那日确有个清贫书生想看戏,因银钱不够,便许诺要赠他一幅字画抵资。

许青山侧身让开,温言道:“外头天寒,班主与姑娘且进屋暖暖身子。”

刘雯不经意间与他四目相对,慌忙低下头去,耳尖泛起一抹红晕,赶忙搀着老刘步入院中。

说来也怪,时值正月下旬,本该春寒料峭,可一进这院落,老刘顿觉浑身暖意融融,连常年缠身的寒气都消散了几分。

许青山执壶斟茶,茶汤澄澈,热气氤氲:“班主今日既来,不妨选幅字去,也好让在下兑现当日诺言。”

老刘颔首,目光在檐下七幅字画间流连。其中六幅笔走龙蛇,墨韵酣畅,令人叹服。唯有一幅字迹歪斜,平平无奇。

这稚拙的笔触,却让老刘心头一震。

与半月前诗会上那字牌如出一辙。

他毫不犹豫抬手指向那幅:“就要这副。”

许青山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他起身时朝屋内瞥了一眼,正瞧见楚昭宁手腕一颤,笔锋歪了半分,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

“班主好眼力。”

他嘴角噙着笑,走到檐下取下那幅字。指尖轻抚过歪扭的笔画,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回到桌前,许青山双手将字卷递给老刘:“这确是在下最得意的一幅。”

话音未落,屋内传来一声轻响,似是茶盏磕在案上的声音。

老刘听得屋内轻响,眉头微动,却终究未有多问,只拱手一礼:“多谢先生赐字。“

许青山抬手还礼,目光温和:“班主不必客气,不知班主何时再开台唱戏?”

老刘闻言,眼中光彩渐渐黯淡:“实不相瞒,老朽这身子......怕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他摩挲着手中字卷,指节微微发颤。

“这戏班......也准备散了。只是......我们老刘家的皮影戏,传到老朽这儿已是第八代。没想到啊......竟要断在我这不成器的老头子手上。”

许青山轻叹一声:“那倒是可惜了。我昔日偶得一个话本,本想让班主为我演上一场,却没想......”

老刘闻言,眼中顿时泛起光彩:“敢问先生是何话本?可否让老朽一观?“

许青山含笑起身,走到檐下的檀木柜前,取出一册装帧朴素的本子。

那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白蛇传”三字,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书生亲笔所书。

老刘双手接过,迫不及待地展开细读。纸页翻动间,隐约可见内页字迹同样稚拙,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灵韵。

许青山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候着。这白蛇传在他前世可谓家喻户晓,但以皮影戏演绎却是头一遭,不免令他心生期待。

刘雯在一旁瞧见父亲神色专注,不由好奇凑近。瞥见封面上那歪扭字迹,心中对这位能写故事的读书人又添几分讶异。

约莫一刻钟后,老刘缓缓合上册子,指尖犹在微微发颤,似是仍未从那段缠绵悱恻的故事中抽离。

“此话本如何?”许青山温声问道。

老刘长舒一口气,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神鬼志异,海枯石烂。”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紧:“是个好故事。既然先生想看,老朽回去便着手准备......”说着突然咳嗽起来,“只是不知这副身子,能否撑到开台那日。”

许青山目光深远,轻声道:“班主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无恙。”

老刘未解其意,只摇头叹道:“先生有所不知。要演新戏,需得重制皮影,再经戏班排演,少说也要半年光景。”

说着,他目光不自觉瞟向身旁女儿,“可惜老朽一去,这戏班便要散了。否则......纵使我不在了,戏班也能为先生演上一场。”

许青山瞧他频频望向女儿,又闻话中深意,心下已然明了。只是这等家事,终究不便插手,便温言劝道:

“班主何必自扰?来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就如我年少时最厌听戏,如今反倒成了戏痴。人在不同年岁,自有不同缘法。”

老刘闻言一怔。年轻时?眼前这书生瞧着不过二十出头,怎就说这等老气横秋的话?但见暮色已沉,不便久留,便拱手道:“时辰不早,老朽就不叨扰先生了,改日再来拜访。”

“请。”许青山起身相送。

刘雯搀着父亲缓步离去,临出院门时忍不住回首一望。青衫书生立在廊下,檐角灯笼将他身影拉得修长。

行至巷口,老刘忽问:“雯儿,你觉得许先生如何?”

少女顿时会意,雪腮飞红,垂首不语。

“哈哈哈。”老刘开怀大笑,笑声惊起檐上宿鸟,“这位许先生,当真是个妙人啊。”

夜风拂过,吹散老人笑声,却吹不散少女耳畔那一抹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