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阻击(四)
残阳如血,将康塞普西翁粗粝的棱堡土墙和简陋的木制屋顶浸染得愈发深沉,仿佛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一层不祥的血色之中。~天^禧·小\说`惘* _首!发¢
比奥比奥河口外的海面上,最后一缕硝烟正随着渐起的晚风缓缓消散,仿佛巨兽搏杀后疲惫的喘息。
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雷鸣般炮响,终于在夜幕彻底降临前归于沉寂,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心悸,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城中军民的心头。
城中心广场旁,皇家检审庭分支机构的两层石砌建筑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厚重的橡木桌上,一支牛油蜡烛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映照着几张神色严峻的脸。
康塞普西翁的军政长官佩德罗·德·萨维德拉上校,身体前倾,双手死死撑在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年约四十,脸庞被边疆的风霜刻满了皱纹,一双灰色的眼睛此刻正透露出难言的焦虑与震惊。
桌旁围坐着几位重要的地方殖民官员和军官:检审庭法官安东尼奥·德·菲格罗亚,一位神情严肃、穿着黑色长袍的中年人,民兵队长迭戈·阿尔瓦雷斯,一个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的土生白人农场主;以及刚刚从港口匆忙赶来的港口守备队长安东尼奥·德·莫利纳少校。
“确认了吗?只有三艘逃入河口?”萨维德拉上校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的,上校。”莫利纳少校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只有三艘尝试冲入了河口,……其中一艘,‘圣洛伦佐号’,我看清了它的侧影,它……它几乎被打烂了,主桅杆断了,船帆烧得只剩残片,能飘到这里简直是奇迹!”
“另外两艘情况稍好,但也伤痕累累。不过,糟糕的是‘希望号’,它……它慌不择路,在旧河道那里搁浅了,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莫利纳少校的声音带着痛惜和无奈,“要知道,我们当时在码头上点燃了数堆篝火,还打起了所有能找到的火把指引,可它还是……,唉!”
法官菲格罗亚深吸了一口气,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有舰队指挥官奥维尼拉将军的消息吗?或者旗舰‘维拉克斯号’有没有……有谁看到吗?”
莫利纳少校摇了摇头:“没有,阁下。炮声最激烈的时候,我们能看到河口外有至少三四艘敌舰在游弋,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像海里的鲨鱼一样……,而我们的船,好像……好像完全被压制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到沉寂之中。
只有墙壁上油灯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远处居民区隐约传来的狗吠。
十余艘战舰组成的特遣舰队,王国寄予厚望的援军与反击力量,跨越了整整两个大洋的狂风巨浪,克服了种种疾病和各种心理上的绝望,最终抵达这片他们本该掌控的海域时,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残酷的屠杀。
阿尔瓦雷斯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木桌剧烈的震动:“那些该死的新华人!他们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不是应该在墨西哥跟新西班牙总督区那边的军队交战吗?跑到我们这个偏僻的边疆要塞来做什么?难道那些阿劳坎野人给了他们金子,请他们来攻打我们?”
他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不解,这也代表了城中大多数西班牙人的想法。,二!八!墈-书/旺~ .勉-废*悦+渎~
康塞普西翁是为陆地战争而生的堡垒,它的财富和意义在于土地和军事存在,而非贸易,更没有令人垂涎的财富,吸引不了远道而来的海盗--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萨维德拉上校直起身,走到装有铁栅栏的窗前,望着窗外逐渐被夜色笼罩的城市。
零星的火光在街道上移动,那是忧心忡忡的市民和正在加强巡逻的士兵。
他甚至能感受到城市上空弥漫的不安气息。
“为什么在这里?”萨维德拉重复着阿尔瓦雷斯的问题,声音低沉,“现在原因已经很清楚了。他们不是受阿劳坎人邀请,他们是为了奥维尼拉将军的特遣舰队来的。”
“他们在这里等了二十多天,像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陷阱。我们……我们都成了他们诱饵的一部分,却浑然不觉。”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早就知道这支舰队会来,而且算准了他们会直奔康塞普西翁这座南部最重要的港口。先生们,这意味着什么?”
法官菲格罗亚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袍领:“这意味着我们的内部可能被渗透了,或者……新西班牙乃至秘鲁那边,有我们完全不知道的重大变故,让敌人清晰地掌握了我们的舰队调动情况。哦,上帝,这太可怕了!”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萨维德拉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恢复了作为军事指挥官的决断,“当务之急是处理眼前的危机,还要妥善安置那两艘进港的船和搁浅的‘希望号’。”
“
港口立刻戒严,所有岸防炮位加倍人手,警惕敌人夜间偷袭。立刻组织人手,利用小艇和熟悉水性的士兵,去接应‘希望号’上的幸存者,尽可能抢救伤员和重要物资。还有,将战船上的军官和水手带来,我要第一时间知道海战的详细情况。”
“哦,对了,还有奥维尼拉将军的下落,以及……敌人舰队的确切规模和战斗力。”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整个康塞普西翁如同被扰动的蚁巢,虽然慌乱,但长期的战争状态让它依旧能凭借本能迅速做出反应。
士兵和民兵们迅速进入防御位置,港口的篝火燃得更旺,跳动的火光照映着河面上那两艘千疮百孔的战舰。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康塞普西翁的城头和港口就已经聚集了许多人。
人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望向比奥比奥河下游,那片曾经爆发激战的海域,以及那艘不幸搁浅的“希望号”。
它庞大的船身倾斜着陷在河口的泥滩中,距离岸边不到一链之遥。
庆幸的是,在昨夜民兵和港口水手的奋力救援下,船上的大部分人员得以安全转移至岸上。
“快看!河口!……是新华人的船!”
突然,有人指着河口的方向,发出一声高亢的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两艘线条修长的新华战舰,正以一种沉稳而带着压迫感的速度,悄然驶入了河口。
尽管,它们的船身上也能看到战斗留下的痕迹,但比起搁浅坐滩的“希望号”却是多了几分敏锐和灵动。
桅杆上那面红色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灼烧着每一个西班牙人的眼睛。
“全体警戒!”
“准备战斗!”
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呐喊在城头和港口回荡,士兵和民兵们当即进入防御状态,十余门火炮被缓缓调整着射角,遥遥地指向河口。
那两艘新华战舰不慌不忙地调整着航向,侧舷的炮窗一块块打开,露出里面黝黑的炮口。
“他们要干什么?准备要进攻康塞普西翁吗?”一个年轻的民兵握着老式火绳枪,声音带着愤怒和些许紧张。
旁边一名胡子花白的老兵,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是常年与阿劳坎人作战留下的,他啐了一口,恨恨地说:“蠢货!他们这是来向我们示威的!他们在向我们炫耀武力,告诉我们,他们想来就来,想打就打!”
他的话音未落,新华战舰的侧舷猛然喷吐出耀眼的火光和浓密的白色硝烟。
“轰!轰!轰!……”
雷鸣般的炮声再次撕裂了康塞普西翁清晨的宁静。
不过,他们炮击的目标不是港口,而是那艘搁浅在岸边的“希望号”。
一颗颗巨大的实心铁球呼啸着砸向毫无还手之力的对手,发出沉闷而可怕的撞击声。
木屑横飞,船体结构在连续的打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更大的破洞被凿开,海水加速涌入。
岸上的西班牙军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种近乎“行刑”般的炮击,愤怒、屈辱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交织在心头。
那些正在临时营地里休息的“希望号”水手,更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不由自主地颤抖。
巨大的火炮轰鸣声,将他们再次拖回了昨日那场如同噩梦般的海战回忆中。
“仁慈的上帝啊……请降下雷霆,惩罚这些亵渎的异教徒吧……”一名手臂缠着渗血绷带的海军上尉喃喃自语道。
炮击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硝烟散去,“希望号”已经彻底面目全非,船身严重倾斜,最终在岸上数百军民的注视下,缓缓倾覆,倒在了浑浊的河水中,只留下一小部分残破的船舷和桅杆基座露出水面,像一块突兀的墓碑。
而那两艘新华战舰,在完成这冷酷的“处决”后,甚至没有多看岸上愤怒的人群一眼,优雅地调整风帆,顺着退潮的河水,大摇大摆地驶出了河口,消失在远方的海平面上。
它们用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宣告了谁才是这片海域的新主人。
在检审庭的会议室里,法官菲格罗亚像一头被困住的公牛,激动地来回踱步,咆哮着。
他的脸因愤怒而涨红,早已失去了平日的矜持:“该死的,那些异教徒就在我们面前,击沉了我们搁浅的战舰!而我们,只能像懦夫一样看着。我们的岸防炮呢?它们难道是摆设吗?……为什么不开火?!”
港口守备队长莫利纳少校无奈苦笑两声:“先生,距离太远了,我们的岸防火炮……够不着他们。盲目开火,除了浪费宝贵的弹药和暴露我们的炮位,毫无意义。”
萨维德拉上校脸色铁青,他没有参与争吵,而是将目光投向刚刚结束问询的几名书记官。
他们的手中拿着厚厚一叠刚刚从船员那里口述记录下来的战斗经过。
“情况有多糟?”萨维德拉的声音异常平静。
书记官儒尼奥尔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额外的勇气来陈述这些事实:“上校,很糟糕,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最坏情况都要更糟。”
“根据‘圣洛伦佐号’的卡布雷拉船长和‘英勇号’的幸存军官描述,奥维尼拉将军率领的这支特遣舰队……可能已经遭受毁灭性打击。”
他顿了顿,翻看着记录:“战斗可以说是一边倒的。新华人的战舰速度极快,逆风操作性能远超我们。他们排成两条纵列,始终保持在我们的有效射程边缘,用精准而迅猛的炮火反复轰击我们的队形。”
“而我们的战舰……行动迟缓,火炮射速慢,反击零散无力,像……像一群在猎枪下挣扎的野牛。”
“哦,接舷战?不,他们根本靠不上去。新华人的船始终保持着一个令人绝望的距离,利用速度和射程优势,轻松地将任何试图靠近的船只打成碎片……”
儒尼奥尔的声音低缓而又沉重:“卡布雷拉船长说,他亲眼看到‘圣佩德罗号’被一发炮弹极其不幸地击中弹药库,瞬间发生剧烈爆炸,断成两截后迅速沉没。”
“而‘圣克拉拉号’水线附近连中数弹,重伤倾斜,最终被迫弃船……至于旗舰‘维拉克斯号’在战斗中期就遭受重创,通讯中断,最终下落不明,恐怕……情况不是很好。”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阿尔瓦雷斯粗重的喘息声。
“能确认逃脱的舰船有多少吗?”萨维德拉追问。
书记官看了看记录,艰难地回答:“根据几位军官的回忆,在战斗后期队形完全被打散,各自逃亡时,大概有十艘船向着北方或西方逃离,还有几艘顺着风势,朝南方逃去。但……他们后面都有新华战舰在追击。”
“考虑到对方在速度和机动性上的绝对优势,最终能有多少艘侥幸逃脱追杀……可能需要奇迹,以及大洋本身那不可预测的‘眷顾’。”
萨维德拉上校沉默下来。
这意味着,十七艘战舰组成的特遣舰队,最终可能只有眼前这两艘伤痕累累、几乎失去战斗力的船,以及少数几艘或许能凭借运气和夜色躲过追杀的船只得以幸存。
这是一场堪比甚至超越英格兰德雷克时代那些惨败的灾难,而且它发生在西班牙自诩为“内湖”的太平洋、发生在自家门口。
萨维德拉上校走到墙壁上那幅绘制粗糙的南美西海岸地图前,目光落在代表康塞普西翁的标记上,然后缓缓移向广袤的太平洋,最后定格在遥远的墨西哥方向。
“新华人不惜跨越万里海途,远航至此,不是为了劫掠我们几个沿海城镇,”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这场灾难做出最终的注脚,“他们是为了彻底歼灭我所有们的海上力量,打断王国从海上支援美洲的脊梁。不得不承认,他们……成功了。”
他猛地转身,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先生们,现实摆在眼前。若是新华人继续滞留在附近海域,那么康塞普西翁现在就成了真正的孤城。我们与圣地亚哥乃至利马的联系将被切断,来自北方的补给线也变得岌岌可危。”
“而且,谁又能保证,在彻底掌握这片海域控制权后,这些新华人不会集结力量,对我们康塞普西翁发起一场决定性的登陆进攻?他们展现出的组织度和战斗力,不容我们有丝毫轻视!”
他看向阿尔瓦雷斯:“迭戈,立刻动员所有民兵,检查所有武器库存。从今天起,我们要做好应对长期海上封锁和可能发生的猛烈陆地攻击的准备。”
他又看向法官菲格罗亚:“安东尼奥,立刻挑选最可靠、最熟悉路径的信使,不止一队,分不同路线,以最快速度前往圣地亚哥,向智利都督汇报这里发生的一切。”
“不仅仅是舰队覆灭的消息,更要强调我们面临的孤立和潜在的陆海夹击的危险。我们需要援军,需要物资,更需要了解整个殖民地乃至总督区面临的整体局势!”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莫利纳少校和书记官身上:“那三艘船上的所有幸存水手和士兵,在得到基本治疗和休整后,立即进行整编,将他们武装起来,补充进我们的城防序列。”
“他们亲身经历过与敌人的战斗,他们的经验,哪怕是用惨败和同伴的鲜血换来的,对于我们也是至关重要的。”
命令一道道下达,整个康塞普西翁这座为战争而生的城市机器,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紧张程度运转起来。
悲伤、愤怒和恐惧被暂时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危机感。
几名信使带着记载着舰队覆灭和康塞普西翁危局的信件,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冲出城门,沿着通往北方的崎岖小道,绝尘而去。
他们要将这个噩耗,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智利殖民地的中枢。
萨维德拉上校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城外广袤而陌生的土地。
远方的安第斯山脉依旧白雪皑皑,沉默
而永恒。
一个更深的忧虑在他心中盘旋:南边的阿劳坎人会跟这些新华人联合吗?
帝国的南部边疆似乎又陷入到危机的漩涡之中。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