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齐王朱榑
青州,乃上古九州之一,此地自古以来便是齐鲁重镇,自两汉到明初一直是山东的政治经济中心。
洪武三年,朱元璋第七子朱榑被封作齐王,就藩于青州,镇守山东。
在朱元璋的设想中,朱榑算是燕王朱棣的后盾,在朱棣出塞作战时能出镇开平,保卫幽燕,以防大明被辽东的蒙古人偷家。
事实上,朱榑的军事能耐不差,的确当得起朱元璋重托。
可此人虽有优点,但却生性残暴乖戾,丧心病狂,近乎变态,这也使得他在青州名声极差。
在他身上,各种杀人折磨人的事就不胜枚举,单说一件事,足可显示他人憎狗厌。
山东都指挥使司的衙门就设在青州,与齐王府同城而治,而统领这衙门的山东都司平保儿,乃是朱元璋的义子,其身份贵重,又兼担当从一品的一省最高军事长官。
这样权高位重的人,竟被朱榑的残暴举动所骇,吓得连打申请报告,将衙门迁到济南府去,不敢留在青州。
连朱元璋的义子都畏他憎他如此,可想这朱榑又多招天怒人怨。
要说仅是残暴倒也罢了,关键此人还是个霸道蛮横的事儿逼,身为藩王,竟要求山东都司、布政司、按察司并各卫所府衙,必须严格按照朝廷要求按时前去拜会,并听候他的差遣。
要知道,这些衙门大多设在济南,要是严格按照朝廷规制,每月两次跑去青州朝见,那这一个月不用干别的了,尽只顾两地来回跑了。
山东官员苦不堪言,可碰上这霸道不讲理的主儿,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吞。
若只是这一点要求那还能忍,毕竟这是朝廷规定,人家齐王要求严格些也说得过去,可关键朱榑老是别出心裁,制定一堆严苛规定。
他约束各文武衙门,但凡有传呈朝廷的公文,必须经过齐藩典仪所验过,方可上呈。
这么做,显然是怕山东官员向朱元璋告密。
可这规矩明显僭越了,不合朝廷法度,他一个藩王,虽是皇权在地方上的象征,却也并非地方官员的直属上级,只有监督、指导之权,却无调派、勒命之能,若无特殊情况,他这个藩王本不该插手地方事务的。
要说偶尔一次两次倒能理解,可朱榑约令下属,但凡上报公文必要检查,这已是明显的越权了。
虽有逾矩之举,可这事只在山东官场传扬,从未有人敢上报京里,究其原因,还是齐王手段太过残暴,但凡有官员敢有异议,动辄打杀。
这些官员不是莫名自杀,就是突遭横祸,是个人都能猜出这死因与齐王有关,剩下的官员战战兢兢,就只能予取予求,这更助涨了齐王的嚣张气焰。
最后朱榑更是直接控制了整个山东的驿报系统,并将青州府的防务也捏在手中,俨然已将青州变作了自己的独立王国。
然而,便是这般性情乖张、无法无天之辈,也有犯难的时候。
恰值此刻,齐王府内,朱榑望着自家王府长史齐可恭,神情有些为难道道:“清丈田亩、摊丁入亩,这些都是父皇的旨意,我若这时跳出来反对,岂不自讨苦吃?”
显然,朱榑虽然残暴乖戾,却不至于真是个傻子,他也清楚他的权力来自朝廷,来自朱元璋,若真跟朝廷对着干,也没他好果子吃。
在青州府,他固然无法无天,可若被朱天子一封圣旨召回京城去,那可就麻烦了,他宁愿在青州当自己的土皇帝,也不愿意回京城被约束。
“殿下,您担心个什么?这天下都是您朱家的,您乃真龙之子,还用得顾忌朝廷这点新政?就算叫陛下知悉此事,也绝不会拿您怎么样!”
这齐王府长史齐可恭是个尖嘴猴腮的小老头儿,此刻正卖力游说着,撺掇朱榑反对新政。
“可是……”朱榑依旧还是纠结。
眼看如此,齐可恭眼珠一转,又愤愤然凑上前去:“自打去年晋王殿下来了山东,开始主持清查冤案后,现今整个山东都说他晋王的好,却无人记得齐王殿下您了。”
“现今晋王又主持起新政,若叫他清查了殿下的田地,那这山东百姓怕都要觉得您不如晋王了,到那时,整个山东只知晋王,怕无人再肯听您齐王殿下的调派了。”
齐可恭知道朱榑对晋王朱棡不满,因而直接将朱棡搬了出来,百般挑唆拱火,终是激得朱榑怒气大作。
“砰!”
朱榑转身一拳锤在桌上,目眦欲裂道:“你说得不错,为何同样都是父皇的儿子,老三就不用守在太原,反能节制山东?就因为我不是嫡出吗?”
说话间,他将拳头捺在桌上,揉得指节咯吱作响。
嫡庶有别,庶出皇子的身份自不比嫡出,这一点或许朱棣等人感受不出来,但身为庶出的朱榑却格外敏感,尤其老三朱棡近在眼前,又抢占了本被他视作自己地盘的山东大权。
“就是如此,必须要让山东的百姓知道,这山东是齐王殿下您的,不是晋王的!”齐可恭见状,很是满意,连忙趁热打铁的说道。
“你说得对,山东是本王的,绝不能叫老三夺了去!”说话间,朱榑又重重将桌子锤了几锤,借着砰砰响动发泄不满。
一旁的齐可恭看得两眼直冒光,登时笑着凑上前去,正待再添把火。
不料,许是这几锤吃痛,朱榑倒又清醒下来,泄气道:“可是老三是奉了父皇的命,我若跟他对着干,岂不等于是跟父皇对着干?”
显然,他对朱元璋仍心存畏惧。
齐可恭愣了愣,当即眼珠乱转,片刻之后便又暗生计策,笑着上前道:“这很简单,殿下就算要反对新政,也无需明面上对着干,只消咱暗中布划,唆使百姓闹将起来,自能搅黄这清丈田亩、摊丁入亩之事……届时新政无疾而终,晋王铩羽而归,这山东不还是跟您齐王殿下姓吗?”
“你是说……背着朝廷,暗中捣乱?”
听了长史齐可恭的建言,朱榑顿时重振精神,思虑片刻,他又追问道:“这样做……当真不会被人查知?”
齐可恭眉梢斜挑,胸口微挺,作出副自信姿态道:“殿下尽可放心,下臣定能办得人不知……鬼不觉!”
说话间,他手指轻移,先朝天指了指,又向地比了比,那意思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他人绝不可能知晓。
朱榑信心大振,咧嘴拍了拍齐可恭肩膀道:“如此……这差事便交给你去办了!”
说到底,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愣头青,心机手段全不及齐可恭这样的老油条,否则也不会犯下那么多混账事,如今被齐可恭稍一挑唆,加之对晋王朱棡的不满,他立马就上钩了。
得了首肯,齐可恭笑得眉眉飞色舞:“殿下放心,下臣定能悄无声息间,叫晋王殿下狠狠吃一回瘪,您就等着收回失地,重夺山东大权吧!”
重夺山东大权,闻言,朱榑也不由也眉开眼笑。
在他幻想之际,齐可恭已躬身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走出王府,齐可恭四下扫了两眼,一抖衣袖,起身上了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驶开,在青州府里七拐八绕,却是没有驶向他的长史府,而是进了一处隐蔽巷子。
小巷逼仄阴暗,回荡着马车的吱吖声响,颇显阴森幽秘。
吱吖声停,马车停靠在最角落的一间院落前,齐可恭下了马车。
此刻的他,已然换了身黑袍罩面,将全身上下罩了住,任再亲近的人站在眼前,也分辨不出其身份。
下车之后,齐可恭拢了拢衣领,将身子裹得更紧实些,而后又四下张望几眼。
确定周遭无人,他才走到那院落前,抬手叩门:“咚,咚咚咚,咚咚!”
极有节奏的叩门声响后,门后传来一声低喝:“谁?”
齐可恭再次叩动院门,依旧是同样的节奏,敲完门后,他才将脸贴近院门,沉声道:“弥勒降生,明王出世!”
这句口号,乃是频繁活动于山东地区的白莲邪教的传教口令,白莲教脱胎于佛教净土宗,信奉弥勒佛,供奉明王、无生老母等神,其最早可追溯到东晋时期净土宗慧远和尚创建的白莲宗。
白莲教教义简单,宣扬弃恶从善,追求精神超脱,其教义吸收了部分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又吸纳了佛教的修行解脱思想和道教的神仙方术等内容,这些东西极契合底层百姓的精神需求,为那些孤苦无依的穷困百姓提供了精神依托。
而山东地区因黄河泛滥、旱灾盛行,本就有大量贫苦百姓,再加之儒风盛行,恰与白莲教义中的儒家道德观极是契合。
是以,白莲教在山东一带极是盛行,不光贫苦百姓好修行传教,甚至连不少官员士绅都牵涉其中,而这齐可恭,也恰是白莲信徒。
此刻敲门之后,齐可恭念出教旨口令后,院门倏然打开个小缝,里面探出个脑袋朝四下张望几眼,随即将院门拉开。
齐可恭朝门人点了点头,随即快步闪身入院。
小院不大,前院里绿树成荫,只中间留了道石子小径,通往里屋正堂。
齐可恭快步通过小径,走到正堂门前,当即双手合抱胸前,朝堂内躬身行礼道:“见过智尘上师。”
大堂中,一个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转过身来,朝齐可恭微微颔首。
齐可恭快步走到近前,再次行礼道:“禀上师,信徒已说服齐王,参与咱们的计划。”
闻言,智尘上师眉梢一挑,嘴角微有上扬道:“他没有发现什么吧?”
齐可恭当即轻笑道:“上师放心,齐王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想着借此机会,去和晋王兄弟相争,故才刻意捣乱新政。”
“好!”
智尘上师满意点头道:“此事……你做得很好,接下来还要依计划行事,确保这次新政彻底失败!”
齐可恭赶忙点头:“上师放心,有信徒在齐王府暗中斡旋,咱们的计划定能成功!”
“嗯!”智尘上师又恢复稳重姿态,仰身点了点头,道:“此次你为我教立下大功,积功攒德,他日飞升之时,定得无生老母庇佑,涅槃超脱!”
齐可恭眼里泛出狂喜,他忙双手合抱于胸,再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上师!”
在智尘上师的挥手示意下,齐可恭眉开眼笑地转身退去,离开这小院。
待其走远,院落复归沉寂,这智尘上师沉定面容终于稍有变幻。
先是冷眼遥望天边,嘴角浅浅勾起幽笑,随即这笑容越发狞恶,竟演变成猖狂戾笑。
独身一人戾笑许久,他才咬牙切齿,恨声自语起来:“朱重八,你灭我孔家,怕不曾想过,我等竟托庇在你儿子手下吧?你想要清丈田亩,实行摊丁入亩……可咱偏生要叫这山东漫天烽火,要叫你的筹谋计划付诸东流!”
智尘上师,这只是这中年道人在白莲教中的称呼,实则此人还有个俗家名讳,唤作孔希智,乃曲阜孔家之人,其辈分更在孔讷之上,算是孔讷的旁系族叔。
因并非出自孔家嫡系,这孔希智在家族并无前途,可他平日喜仙好道,常与方士来往,久而久之,他自与活跃于山东一带的白莲教扯上了干系。
白莲教与儒家其实颇有渊源,其教旨融合儒家思想,有了孔希智这中间人引荐,孔家自与白莲教暗生出不少勾连。
自那之后,孔希智便作为中间人,在孔家和白莲教间串联沟通。
而那日孔府被抄家,孔希智恰在白莲教中,又因其不过偏门旁系,并未被朝廷注意上,故而漏网逃脱。
再至后来,孔家被满门抄斩,孔希智索性彻底加入白莲教,成为了现在的智尘上师,负责整个山东的白莲教事务。
灭族之恨,孔希智从不敢忘。
当得知朱元璋要在山东推行新政时,他立马意识到这是个为孔家报仇的好机会,故而才让齐可恭去撺掇朱榑,他倒是要看看朱元璋知道自己想要施行的政策被亲生儿子破坏后,是什么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