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2章 艺术比赛
“均壤”世界依旧在“河图”精准的调控下平稳运行。淡金色的天幕,恒定的气温,按需分配的一切。第一阶段似乎已经奠定了某种无形的秩序——
雪因其与生俱来的优势,持续享受着社交中心的荣光,而岩则固守在他沉默的边缘角落,两者的生命轨迹如同平行线,在“河图”优化的社会结构下,似乎永无交汇的可能。
阿撒托斯的低语在平衡圣殿中带着近乎确凿的平静:“看吧,平衡使。差异已然固化。社交磁场的引力中心与边缘地带泾渭分明。你所期待的,那种能无视生物本能偏好、跨越先天条件鸿沟的‘纯粹’火花,在如此清晰的格局下,要如何点燃?莫非你要指望‘偶然’?”
顾十七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穿透维度,聚焦在“均壤”世界那两个灵魂最细微的波动上。他深知,真正的转折,往往并非源于惊天动地的事件,而是诞生于不被规则和算法预测的、灵魂深处的细微涟漪。
新的集体活动通知,由“河图”发布。
为了促进居民的情感表达与精神世界的丰富,将举办一次名为“内在回响”的集体艺术创作。
形式不限——绘画、雕塑、音乐、全息影像、甚至是行为艺术片段,只要能够表达个体的“内在状态”。
作品将由“河图”进行初步扫描归档,并公开展示,供所有居民观摩、感受。
在物质需求被完全满足的“均壤”,这类触及精神领域的活动,往往能引发更深层次的参与。
居民们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在公共创作室或个人单元里,构思、创作。
雪的动向备受关注。
她选择了一种颇为前沿的创作形式——动态数据雕塑。
她调取了社区公共能量流数据、居民集体情绪波动曲线(由“河图”匿名聚合),以及环境参数,将这些抽象的数据流通过复杂的算法,转化为不断变幻形态、色彩与光效的虚拟雕塑。
作品充满了未来感与科技之美,逻辑严谨,形式华丽,一如她本人给人的印象——卓越,且仿佛笼罩在一层理性的光晕之中。她的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场表演,吸引着旁人驻足观看。
岩,再次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方式。他没有去公共创作室,只是在自己的标准单元里,利用“河图”提供的基础材料包——一些可塑的合成粘土、基础的色素、几样简单的塑形工具。
他做得很慢,很笨拙。手指似乎并不灵巧,粘土的塑形多次失败,不得不推倒重来。他没有构思宏大的主题,也没有运用任何高深的技术。他只是在反复尝试,塑造一个…模糊的形态。
那似乎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但又不完全是人。
线条粗糙,表面布满手指反复摩挲留下的不规则痕迹。
比例有些失调,姿态透着一股僵硬的、仿佛在承受着什么的无形压力。
他没有使用任何鲜艳的色彩,只是将粘土本身灰扑扑的底色保留下来,只在某些凹陷处,涂抹了少许暗沉的、近乎黑色的蓝。
最终成品,如果这能算作品的话,是一个约莫三十厘米高,灰暗、粗糙、甚至显得有些丑陋的粘土雕塑。
它静静地立在岩的工作台上,与这个明亮、整洁、标准化的居住单元格格不入。
提交日到来。所有作品被集中到社区展览馆——一个巨大的、纯白色的环形空间。作品被放置在悬浮的展示台上,旁边标注着创作者代号和作品名称。
雪的“数据流韵”毫无疑问是焦点之一。
变幻的光影、流畅的形态演变、背后蕴含的复杂数据处理,都让围观者感到新奇和赞叹。
“河图”给出的评语是:“技术执行精湛,对抽象数据的具象化表达具有探索价值。”
岩的粘土雕塑,被放置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它的名字简单到近乎敷衍:“存在”。
与周围那些或色彩斑斓、或构思精巧、或技术炫目的作品相比,它显得如此灰暗、笨拙,甚至有些…不合时宜。
大多数居民经过时,只是匆匆一瞥,眼中流露出困惑或不以为然,便移开了目光。它像一块不小心落入精美瓷器中的粗砺石头,无人问津。
平衡圣殿中,阿撒托斯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低效的创作,粗糙的成品,缺乏审美价值与社交吸引力。这进一步印证了他资源整合与表达能力的天花板。而雪的作品,则再次巩固了她的优势地位。看,即使是精神层面的表达,‘价值’的评判依然清晰。”
顾十七没有反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尊名为“存在”的粗糙雕塑上,以及,那个正缓缓走向它的人。
是雪。
她原本只是随着人流,例行公事般地观摩所有作品。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或模仿自然、或歌颂“河图”、或纯粹追求视觉愉悦的作品,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却缺乏真正触动的表情。
她的“数据流韵”获得了最多的围观和赞誉,但她似乎并未沉浸其中,眼神深处,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当她走到那个角落,目光落在岩的“存在”上时,她的脚步停住了。
起初,她的眉头微微蹙起,那是一种面对不熟悉、不“美”的事物时本能的反应。这雕塑太粗糙了,太灰暗了,与“均壤”所倡导的明亮、有序、优化格格不入。
但她没有立刻离开。
她走近了一些,微微俯身,仔细地观察着那粗糙的线条,那不均匀的色泽,那蜷缩而僵硬的姿态。她的目光不再是评判,而是…探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放缓。展览馆里其他居民交谈、赞叹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雪的眼中,只剩下那尊灰暗的雕塑。
她看到了那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那不是技术不精的证明,更像是一种无言的、固执的坚持。她看到了那暗沉蓝色涂抹的凹陷,不像阴影,更像是一种…内在的、无法被光照亮的淤积。
那蜷缩的姿态,并非舒适的安眠,而是一种抵御,一种承受,一种…孤独。
一种深切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却通过这笨拙的形体猛烈传递出来的——孤独。
不是缺乏社交的孤独,而是身处人群,甚至身处光环中心,却依然感到与他者存在着一层无形隔膜的孤独。是灵魂无法被真正理解和触及的孤独。
雪的心脏,猛地一跳。
在外人看来,她拥有一切:美丽、智慧、众人的喜爱、系统的认可。她是“均壤”这颗完美星球上,近乎完美的存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卓越本身,就像一层透明的壁垒。
人们欣赏她的光芒,却很少能触及光芒之下,那个同样会困惑、会感到隔阂、会在深夜望着恒定不变的金色天穹,感到某种莫名空洞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