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4章 七分敌三分友
最后,等俞大猷平定朝鲜,水师南下至琼州,再一同前往南洋宣示国威,最终抵达马六甲,向佛朗机国东印度公司递交舟山公廨的平咨公文。
这趟行程预计要花费半年时间。
杨帆本想去一趟,至少到朝鲜看看,但国内形势脆弱危险,最终还是放弃了。
而且他有种直觉,皇上此次表态后,勋臣、严家、藩王们定会更加恐慌,多半还会再生事端。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天色将黑。
杨帆见纳黎萱踌躇满志,精神状态逐渐恢复,不禁为他高兴。
毕竟,这个少年经历太过悲惨,而暹罗对大明向来恭顺,从未有过忤逆,算得上是仅次于朝鲜的藩属。
纳黎萱操练了一天,匆匆上岸后赞叹道,上国水师的火器精锐、操练娴熟,远超佛朗机人,还问自己何时能拥有这样的水师,只要三四十条,复国便有希望。
杨帆心想,事情没那么简单,武器固然关键,但意志、方略和人更为重要。
于是笑着劝朱怀恩不必着急,成大事者首要在于识人用人,需沉潜下来从头开始。
纳黎萱点点头,又请求在水寨多待几天,跟水师将士一同操练,杨帆点头同意,还说自己去云南时,纳黎萱仍要同行。
杨帆连夜回到杭州,果然出事了。
吕坤已在北校场等了一个多时辰,见面就拿出两张纸,说有了些眉目。
上面一张是北新钞关的税单,罗列了诸多物品,其中玛瑙、象牙、白檀、朱砂、水银等贵重之物格外扎眼。
北新钞关位于杭州运河口,运河上的船只都无法避开。
奇怪的是第二张纸,那是一张盖着织造局大印的签单,署名“杜泰”,上面的物品更令人触目惊心。
千年金丝楠阴沉木二十根、金猴毛六斤、犀角八十根等,全是极为贵重的东西。
杨帆忍不住询问其意,吕坤解释道,这是织造局一个老仓脚何长根提供的,两份单子虽不同,却是同一批货,五年前从云贵发来。
单子本已丢弃,何长根因心怀怨恨才留了下来。
何长根年轻时犯事,先在南京卫仓做仓脚,后来到杭州织造局做小管事,多年来受尽欺凌,无儿无女,便豁了出去。
杨帆明白了些许。
朝廷法定贡品只是钞单上的那些,运到杭州清点后便由运河送京,而另一些更珍贵的东西并非法定贡品,进入织造局大仓后便没了下落。
重点在于这个杜泰是谁。吕坤接着说,杜泰的背景复杂。
他的上司李彬曾是司礼监秉笔,由杨金提拔,后来李彬专司宫中采办,与户部侍郎刘伯跃搭档多年,杜泰便是李彬采办时的亲信,而刘伯跃是严世藩的左膀右臂。
杨帆恍然大悟,感慨这般操作的隐蔽,又问千年阴沉木的来源、数量及去向,自己从未见过。
吕坤称,何长根说这些阴沉木来自大渡河,先顺江而下到安顺场,再经马驮肩扛等百般周折运到杭州,其珍贵至极,常人根本见不到。
杨帆喃喃念着“大渡河”,忽然想起那是越西侯俞通海兄弟的地界,吕坤点头确认,脸上露出无奈。
杨帆清楚此事难度极大,吕坤查的这些人连锦衣卫都不敢轻易触碰,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吕坤如此豁命,可见其为民变法的意志比自己还要坚定。
他感慨片刻,转移话题说,这些东西大概来自勋臣和土司,寻常人根本搞不到。
比如金猴毛只有云贵土司地界才有,犀角则需从天竺进口。
吕坤嘿然一笑,称这些恐怕只是九牛一毛,如今才信杨帆说的他们牢不可破,为了这些东西,谁都可能豁出去。
杨帆思索着,贡品清单中并无阴沉木,他们却能搞到,还动用朝廷财力人力运输,说明整个运输路线上都是他们的人。
这个案子的关键在于震慑,让朝廷百官和天下缙绅无话可说,不一定要抓人,但必须有过硬证据。
光是贪污罪名远远不够,他们甚至能攀扯说是宫里秘密采办,藏在自己家只是临时借用,大不了归还宫里。
要知道,嘉靖的几个道宫所用的上好金丝楠木等也是从云贵采办。
负责人工部侍郎刘伯跃是严世藩的左右手,这说明嘉靖当年用严嵩控制百官是付出了代价的,即对他们的贪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百官可以攀扯,但宫监、勋臣和藩王却赖不掉,宫监是皇家的人,勋臣是朱家的人,查他们,百官不会有异议,甚至无需明令,司礼监按宫内规矩便可抓人。
想到这里,杨帆叹道,光是贪污还不够,但仍要继续查,查出这些东西的去向,毕竟要形成震慑,总得有过硬证据。
吕坤低声问他打算如何应对,杨帆摇头说暂时没想好,想去云贵看看,估计西南边境会有蛛丝马迹,若能定个私通莽应龙的罪名,胜算便大了。
吕坤觉得这个理由靠谱,朝廷上下都痛恨莽应龙,边民深受其害,若能抓到罪证并牵连严家,昭示天下后便无人敢包庇,还说让杨帆放心去云贵,自己会照看好这边。
杨帆一笑,又交代吕坤留意另一个案子。
宁王的小儿子朱学,三十来岁,与景王、饶阳郡王都有牵扯,他怀疑严世藩在背后操纵,让吕坤小心查访蛛丝马迹,吕坤点头应下。
回到北校场,杨帆筹划了一整晚,次日挑选了三百人火枪队,以索扎逃亡缅国为由,乘船北上,准备从运河转入长江,再溯江而上前往大渡河。
临行前,他又去了一趟葫芦山水寨,交代俞大猷关注粮食,等织田信长的粮食运到后便送往京城。
一切安排妥当,杨帆带上李贽、徐渭,与纳黎萱、林阿发一同登上运船,一路悄无声息地向长江而去。
杨帆走后,词人祠内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张居正端坐在大案后的虎皮太师椅上,门生臣僚们分坐两侧,隐隐形成了一个集团。
申时行一向担忧杨帆的极端倾向,自从杨帆提出“本朝以尧舜大道立国”的论调后,他更是十分不安,曾几次与张居正争论,都因各种情况未能有定论。
如今杨帆远赴云贵,正是摆出来好好谈谈的时机。
因此,等众人坐定后,申时行站起身,拱手说道。
“恩相,如今的大局,我们也该有个说法了。杨帆现在去了云贵,很多事情他在杭州时不好谈,既然他不在,学生认为,咱们该捋一捋了。”
众人纷纷附和。
张居正对杨帆这段时间的作为本就颇有看法,今日召集众人前来,就是为了交心交底,否则队伍确实不好带。
他清了清嗓子说。
“汝默,你就说说吧。你们有什么看法,都敞开了谈。咱们不同于严党,都是一心为国为民,彼此是道义之交,一定要畅所欲言。”
众人对他向来十分敬佩,一来是因为他总是开诚布公,二来是他智慧过人且一心建功立业,自然没什么可挑剔的。
申时行向张居正一拜,娓娓道来。
“恩相,各位,如今的大势,我认为是咱们清流千载难逢的机会。何以见得呢?各位试想,数月前,皇上在皇极殿对严嵩一番诛心定论,说他不是青词客,而是个大俗人,还责备他管不好世俗朝政。”
“这些话十分罕见,皇上与严嵩君臣相知二十年,这般诛心之论,绝非寻常。而严嵩毕竟是大明朝资格最老的首辅,门生遍布、智慧过人,竟然转而投效裕王,虽然形同罢黜,但如此一来,威势仍在。”
“不过,严党毕竟已经遭受重创。如今徐阁老主持内阁,是为明面上的力量,严嵩在幕后支持裕王,是为暗地里的力量。”
“这般局势,暗不胜明,且裕王殿下历来都是清流领袖,此时难道不是清流执掌朝政的时机吗?恩相,我认为,我们要立刻矫枉过正,把杨帆那些激进的变法都改过来,折中尧舜大道与圣人之制,如此一来,天下权柄就掌握在我们手中,正好放手施展。”
这番话从大处着眼,确实说清了如今形势的由来,张居正颔首捋须,赞赏道。
“汝默也是知晓大势之人。”
不料,张四维却朗声道。
“我不同意汝默的看法!恩相、各位,试问一句,杨帆呢?杨帆还在啊!汝默难道没看见吗?皇上同意他追捕倭寇要犯,又赏赐朝鲜使臣,而徐阁老唯唯诺诺。如今,杨帆、俞大猷已经厉兵秣马,不日就要出海了。”
“请问,这果真是清流执掌朝政吗?依我看,此时恰恰是清流最危险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进退失据,甚至让皇上不悦、裕王不满、杨帆衔恨、严党暗算。如此一来,哪里还有什么千载难逢的机遇?”
众人一听,顿时觉得这话更为警醒。此时此刻,两人的话针锋相对,又各有道理,众人一时无话可说,纷纷把目光投向张居正。
张居正沉吟片刻,微笑道。
“汝默、子维说得都有道理。”
说着,他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沉声道。
“不瞒各位,在皇上接见朝鲜使臣之前,我也一直在观望。你们私下都问过我,我都推脱了。为何?因为这大明朝,如今仍是明君在上啊,这才是最大的势。”
他悠悠望着堂外忽然阴沉的天色,沉吟一会儿,又扭头回来,逐一扫视众人一遍,再次沉声道。
“各位,可知我为何请缨到江南来?”
不待众人回答,他接着说。
“因为我在一次朝议上,偶然发现,其实是皇上想要变法。”
众人从没听他说过这话,顿时神情凛然。
张居正继续说道。
“各位试想,我们都清楚大明朝到了何种地步,皇上岂会不清楚?各位也都听说过一个传闻吧?说是杨帆曾经有一道秘疏?其实到了如今,所谓的秘疏已经十分明白了,那就是杨帆自己说的‘尧舜大道’,皇上多半已经认同了。”
“那么,尧舜大道有没有道理呢?我重翻典籍,几番苦思冥想,如今觉得还是有道理的。皇上,的确是要重申太祖之制啊。不瞒各位,如果皇上这次没有召见朝鲜使臣,我还怀疑皇上只是想用杨帆平衡一下局势,而且很可能变法就到此为止了。”
“可如今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彻底变革啊。你们想,朝鲜的形势与大明何其相似?其国主竟说要‘戡乱’,又在国书上说其民众‘困极辱极’,那才是非同寻常啊,我想你们都是才智之士,应该已经十分明白。依我看,皇上不会放过严党。我们要考虑接下来的方略,这才是首先要思考的问题。”
持久的静默让气氛有些凝固。
众人深知张居正十分了得,这番话果然道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深度。
众人都在想。
如果皇上不放过严嵩,那么接下来,咱们难道就不能跟着裕王了?仍然要跟着杨帆和皇上?
正疑惑间,张居正又道。
“咱们谁也不能跟!试想,如果我们继续跟着杨帆干,虽然迎合了皇上,但尧舜大道并非我们所求啊。我们所求的,是圣制仁政!”
“至于尧舜大道,迂阔玄远,无可稽考,就算或许存在,可具体情形如何?谁曾看见?如何实现?谁能详述?因此,我们不可行这飘渺之道,这是其一。
再者,我也曾辅佐裕王,深知他是仁者君子。偶尔糊涂或许有之,但仁君之道,从未违背!这是我亲眼所见,怎能弃之不扶?
然而,时势并非人力所能干预,他既然包庇严嵩党羽,我们就不能不表明立场。你们或许会问。既不跟杨帆,也不跟裕王,那要跟从谁?我倒有一策可以周旋其中,那就是一句话。”
“奉裕王之名以变法!为什么呢?裕王终归将是皇上,等裕王登基后,我们仍然要变法,这份志向不会改变。我们奉裕王之名推行变法,皇上必然能知晓我们的苦衷,也乐于见到裕王脱离严党,转而与我们为友。
如此一来,父子相安,也能避免萧墙之祸。因此,我意已决,奉裕王之名推行变法,与杨帆是七分友、三分敌,与严党则是七分敌、三分友!”
众人纷纷抚掌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