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其修远兮

省厅督察总队总队长办公室内,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空调低声运转着,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份无形的凝重。

郑国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他注视着坐在对面的许阳,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

“许副总,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郑国涛终于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身居高位者特有的从容,脸上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表情,“这件事情急不得。我知道我们督察的工作方式,在某些方面确实还有改进的空间,但是,”他话锋微顿,语气加重,“还不是现在。内部的稳定、同志们的情绪,以及我们目前面临的复杂局面,都需要我们更加审慎地把握节奏。”

这番话既是对许阳建议的回应,也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更是一种试探。他想知道,这位从刑侦一线交流过来的干将,是仅仅凭着一腔热血,还是真的有更深层次的思考。

许阳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一副平淡如水的表情,仿佛郑国涛的回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建议被搁置而流露出失望或焦虑。他端正地坐着,肩背挺直,那是长期一线工作养成的习惯,即使在相对宽松的督察总队,也未曾改变。

“嗯,郑总,您心里有数就行。”许阳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我只是把我这些天在总队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一些具体情况,结合我过去的经历,向您做个汇报。”他稍作停顿,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郑国涛,“郑总,要是没事,我就先下去了,手里还有几个信访件需要跟进。”

许阳说完,作势欲起。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显得沉稳而有分寸。

“许副总。”

就在许阳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郑国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阳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短暂的凝滞仿佛只有零点几秒,随即他自然地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看向重新靠回椅背的郑国涛。

只见郑国涛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缓缓开口,“如果……按照你的思路来,你会怎么做?”

郑国涛的这个问题抛得有些突然,也带着明显的考校意味。它不再仅仅是关于工作方法的探讨,更像是在探寻许阳处理复杂问题的底层逻辑和魄力。

办公室内的空气似乎因为这个问题而再次凝固。许阳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原地,目光与郑国涛对视着,眼神清澈而坚定。

许阳毫不犹豫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郑总,我们督察,有时候会陷入一个误区。面对内部可能存在的问题,我们习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像医生对待慢性病人一样,希望通过一次次的调查、谈话、提醒,来慢慢调理,期望机体能自我修复、逐渐好转。”他微微摇头,“但对于某些已经形成痼疾、甚至滋生腐败的问题,这种温和的方式,可能反而会贻误时机,让问题在暗处滋生蔓延。”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随后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的想法是,对于确凿的、严重的违纪违法问题,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当‘保健医生’。必要的时候,要敢于做‘外科医生’,看准病灶,就要敢于下刀,大刀阔斧,切除毒瘤。在原则问题上,绝不姑息,绝不手软。唯有如此,才能震慑歪风,肃清流毒,才能真正保护绝大多数干净干事的同志,也才能真正维护我们警察队伍的纯洁性和公信力。”

这番话,许阳说得不急不缓,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他没有提出具体的方案,却清晰地表明了一种态度,一种决心。

郑国涛听完,脸上没有立刻表现出赞同或反对,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思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目光变得幽深。许阳看到郑国涛这个表情,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便不再多言,轻轻拉开办公室厚重的大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从郑国涛的办公室离开以后,许阳径直回到了自己位于走廊另一端的副总队长办公室。

相比于郑国涛办公室略显威严厚重的风格,许阳的办公室要简洁许多,书架上除了必要的法规文件,还摆放着几本刑侦理论和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昭示着主人不同的职业背景。

他坐到办公桌前,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桌面上堆积的文件。大多是各地市上报的督察情况简报,以及一些需要核查的信访举报线索。他看得很快,但关键处总会停下来,用笔做些标记,或者在本子上记录几句。

自打许阳被交流到省厅督察总队任职以来,这段时间对他而言,可谓是一段充满挑战和压力的适应期。

从起初的被视为“外来户”、“不懂督察规矩的刑侦莽夫”,不受待见、不被信任,被一些老督察用审视甚至略带排斥的目光打量;到后来,在几起敏感复杂的内部违纪案件中,他凭借刑侦思维敏锐地捕捉到被忽略的细节,展现出过人的洞察力和坚韧性;再到最后,被郑国涛力排众议,临危受命,负责调查涉及层面极高、关系盘根错节的姜昆案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系列案件的幕后之人。

许阳脑子里的那根弦,一直都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紧绷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如今,姜昆案虽然尚未完全了结,但主要涉案人员均已落网,关键证据链也已固定,后续的司法程序按部就班,笼罩在警队上空的乌云散去大半。许阳肩头的千斤重担终于可以暂时卸下,他那颗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可以稍稍放松一下。

“哎呀,今天就这样吧。”许阳放下手中的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后靠在椅背上,用力晃动着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颈椎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针已经指向了晚上七点半,窗外早已是华灯初上。他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的表情,摇了摇头。又是一个加班加点的工作日,这对于警察职业来说是家常便饭,无论是在刑侦还是督察岗位。

在督察总队的这些日子里,许阳虽说已经逐渐熟悉并适应了督察工作的流程、规范和节奏,能够熟练地运用各项规章制度去审视、评判警务活动,但细心的人,依然能从许阳的身上,发现他与那些从一开始就在督察岗位上成长起来的警察之间,存在的微妙区别。

这种区别,并非能力的高低,而是源于职业烙印带来的思维方式和情感倾向的不同。

要不然,许阳今天也不会主动去到郑国涛的办公室里,直言不讳地提出他认为总队在对待某些尚未定性的内部调查时,工作的方式方法有待改进的建议。

首先,许阳本身从警校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刑侦岗位上摸爬滚打,许阳这些年破获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

“刑侦警察”的标签,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骨子里、血液中。那种与战友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经历,那种为了追捕真凶、伸张正义而不眠不休的执着,塑造了他对警察这个职业最朴素也最深厚的情感。

因此,当他转换角色,成为督察,面对那些尚未查实是否存在违纪违规行为、或者仅仅是正在接受初步调查的同行时,许阳的心里,始终难以完全摒弃一种潜意识——对方依旧是自己值得信任的、曾经或可能仍在第一线浴血奋战的战友。在进行必要的调查核实的同时,他内心深处总会抱着一份审慎的尊重,认为在问题查清之前,应当尽量注意调查的方式,减少不必要的负面冲击,保护同志的工作积极性,避免造成“未审先判”的伤害。他理想中的督察,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医生,而不是令人畏惧的“钦差”或“判官”。

时间退回去几十年,可能不少的老百姓甚至都不知道警察内部还会有“督察”这样一个部门。在大多数老百姓日常生活的认知图景里,他们或许并不清楚警察划分了多少个警种、多少个部门,每个部门的警察具体职责是什么。

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派出所的社区民警、窗口民警,以及负责办理刑事案件的刑侦警察。对于他们而言,这些警察不像某些机关部门的警察那般显得“高高在上”,这些是他们都能直接接触到的、为他们排忧解难、守护平安的“身边人”。

而恰恰,在日常的督察工作中,这些直面群众的一线单位和人员,也是被投诉、被检举、被调查得最多的群体。

许阳今天在郑国涛办公室里说得那些话,归根结底,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其核心诉求:在接到涉及一线民警的检举、信访等反映其涉嫌违纪违法,但事实尚未查清、证据尚未完全核实的前提下,督察人员在介入调查时,应当更加注重工作的方式方法,避免简单粗暴、避免先入为主、避免因调查行为本身对民警的个人声誉、工作热情乃至单位形象造成不必要的、难以挽回的负面影响。

他想提倡的是一种更专业、更人性化、同时也更具说服力的内部监督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