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2章 惨胜之价,雄关之忧

阳平关,中军主帐。

三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所留下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混杂在一起,顽固地钻入鼻腔,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一日的惨烈。

帐外,虽然已经听不到震天的喊杀与凄厉的哀嚎,

但那种大战之后特有的、压抑的死寂,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心头发沉。

我端坐在帅案之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刚刚由徐庶呈上来的战损报告。

那份用上好竹简书写的文书,此刻在我手中却感觉重若千斤,

每一个墨字,都像是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痛着我的眼睛。

胜利的喜悦,早在看到这份报告的第一个数字时,便已烟消云散。

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我的左手边,是刚刚处理完军务的徐庶。

他一向温润儒雅的面容上,此刻写满了疲惫,眼眶深陷,布满了细密的血丝,显然已经数日未曾合眼。

他沉默地站着,目光落在那份报告上,眼神复杂。

我的右手边,孙尚香一身便装,静静地坐在一个马扎上。

她卸下了那身浴血的甲胄,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煞气,却比任何盔甲都更显锋锐。

她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有血迹渗出,那是当日在关墙上搏杀时留下的伤口。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块布,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擦拭着她的佩剑,

剑身上映出的,是她同样疲惫而凝重的脸。

我们赢了。

我们以一场堪称经典的诱敌之计,正面击溃了张合的精锐,打掉了这位河北名将的骄傲,守住了汉中的门户。

这本该是一场值得大肆庆贺的辉煌胜利。

然而此刻,帐内却无半点喜悦,只有如山倾颓的沉重。

“伤亡……如何了?”

我终于开口,声音比我自己预想的还要沙哑。

我知道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但我还是想再听一遍,

仿佛是想用这种自虐般的方式,强迫自己记住这份胜利的代价。

徐庶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干涩:

“主公,此役,我军出战及守城将士共计一万八千人。

战后清点……伤三千一百余人,其中重伤不治及阵亡者,一千二百有奇。”

一千二百……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是一个家庭的破碎。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当初追随我从荆州一路辗转至此的老兵,是我这支新生力量最宝贵的骨血。

而现在,他们永远地长眠在了这座雄关之下。

“守城物资呢?”我强忍着心中的刺痛,继续问道。

“箭矢,十去其九。”

徐庶的回答像是一记记重锤,

“滚石擂木,几乎消耗殆尽。

火油……仅余三桶,还是从伙房紧急征调而来。

至于城防器械,损毁者不计其数,尤其是被对方投石车重点攻击的东段城墙,修复至少需要半月之久。”

“最关键的是士卒。”

一直沉默的孙尚香终于停下了擦剑的动作,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眸此刻黯淡无光,

“连续数日的血战,所有人的精神和体力都已绷到了极限。

我今日巡营,看到许多士卒,即便是睡着了,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

更多的人,只是眼神空洞地坐着,神情麻木。

我们打退了张合,但……我们也几乎被打断了脊梁。”

她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剖开了我们用“胜利”二字包裹的、血淋淋的现实。

我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战后那天的景象。

夕阳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我们的士卒,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默默地收敛着战友的遗体,

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悲恸。

医署的帐篷早已人满为患,张春华带着所有的医工,不眠不休,却依旧无法从死神手中抢回所有的生命。

那不是一场胜利,那是一台血肉磨盘。

我们用一千二百条性命和无数的物资,才堪堪挡住了它的碾压。

“主公,”徐庶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拉回,他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庶斗胆直言,阳平关之战,我军名为大胜,实为……惨胜。”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胜在出其不意,胜在张合的轻敌。

我们用尽了所有的计谋与运气,才侥幸赢了这一阵。

但我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已经伤及根本。

若张合不退,重整旗鼓,再发动一次同等规模的强攻……”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帐内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他未尽之言。

若再来一次,关必破矣。

这个结论,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块,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赢了张合,赢得了喘息之机。

但现实却是,我只是用尽全力,将敌人推出门外,而我自己也已经力竭地倒在了门后。

只要对方再用力一撞,这扇门,连同我,都将被彻底摧毁。

与我推演的,张合冷静复盘、重淬利刃的姿态相比,我们这边的气氛,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从失败中看到了自己的不足和对方的弱点,而我们,却从胜利中看到了自己的虚弱和未来的绝望。

“报——!”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急促的禀报。

一名玄镜台的斥候,身带风尘,疾步而入,单膝跪地。

“主公!敌营有异动!”

我心中一紧,沉声问道:“讲!”

“张合并未退兵!

而是……而是全军后撤十里,就地扎营,开始深挖壕沟,高筑壁垒,一副……

一副要与我军长久对峙的架势!”

“什么?!”孙尚香霍然起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而我和徐庶,则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深深的骇然。

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张合没有被失败冲昏头脑,他没有选择再来一次鲁莽的强攻,给我们一个同归于尽的机会。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致命的打法

——相持。

他看穿了我们的虚实。

他知道我们兵力有限,后勤压力巨大,最怕的就是消耗战。

他要用他背后曹魏雄厚的国力,用无尽的时间,像一条耐心的巨蟒一样,

将我们活活勒死、困死、饿死在这座孤零零的雄关之内!

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名将之韧”。

他或许会在战术上输我一招,但在战略上,他却能立刻找到我最致命的软肋,并毫不留情地狠狠插上一刀。

帐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

惨胜之后,不是喘息,而是更深、更令人窒息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