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明末罗小明

第五百零三章:大势

崇祯十六年,五月八日。
  
  山西,大同。
  
  高大巍峨的城墙之上,赤旗飘飖。
  
  姜瓖手抚着冰冷的墙砖,慢慢的走在大同的城墙过道之上。
  
  一众顶盔贯甲的亲从甲士按刀在后,亦步亦趋。
  
  远方郊野之上,一队队甲骑呼啸而过。
  
  每一队甲骑掠过城郊之上,都会带起城墙之上无数军兵的高呼之声。
  
  短短一日的时间,大同城上旌旗变幻,代表着顺军的黑旗早已经被如破履一般被敝弃,取而代之的是漫天赤色。
  
  两万余名顺军被杀者多达五千余人,余众皆是缴械投降,不敢抵抗。
  
  姜瓖的身上衣袍沾染着早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渍。
  
  那是他在九天前的子夜,领兵杀入大同府衙之中所沾染的鲜血凝结而成。
  
  彼时,他亲率甲士直扑大同府衙。
  
  府衙外值守的顺军士卒松懈怠惰,全然未料变起萧墙之内。
  
  直至刀兵加身,仓促间亦未能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姜瓖一路挥兵直入,踏过庭院,闯进后堂。
  
  田见秀此时才被人从睡梦中匆忙推醒,甚至来不及披甲,便被亲随簇拥着跌撞出寝间。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们已经逃不掉了,整个府衙已经被姜瓖所带领的甲兵围得水泄不通。
  
  在后堂那幽暗的长廊之中,姜瓖迎面撞上了惊魂未定尚不知发生何事的田见秀。
  
  火光摇曳下,田见秀竟还误以为姜瓖是前来护驾,连声招呼,急切的询问情况,还欲与他商议如何突围。
  
  姜瓖未发一言,径直上前,手起刀落。
  
  田见秀脸上的错愕瞬间凝固,身躯颓然倒地。
  
  余众顺军的守卫想要欲要拼死一搏,尽被已经被姜瓖提拔为游击的王辅臣所杀。
  
  而后姜瓖提田见秀首级,王辅臣执大枪护卫在侧,并出府衙。
  
  府衙生变之后,就近军营的一支顺军兵马急忙赶来支援,正好撞见了这一场景。
  
  眼见田见秀身死,一众顺军皆是惊慌失措。
  
  领兵的主将为田见秀亲信,领兵想要斩杀姜瓖。
  
  王辅臣单枪突入顺军军阵,枪锋所向,当者无不披靡,众军为之而退。
  
  王辅臣格杀十数人,突至阵中,阵杀顺军主将。
  
  城中顺军惊为天人,一时为之夺气,眼见主将战死,再无战意,纷纷弃械乞降。
  
  驻守在城外的顺军十去五六,不是被杀,便是投降,侥幸逃脱者,少之又少。
  
  一阵沉闷的脚步从城下传来,姜瓖循声望去。
  
  数十名甲兵顺着城墙的马道一路行至近前。
  
  为首一人,身形魁梧,戴盔着甲,众人在其身后,却皆比其矮上一头,衬得其人鹤立鸡群。
  
  来人正是不久之前,随同着姜瓖杀入大同府衙,以一敌百的参将——王辅臣。
  
  王辅臣面孔白皙英武不凡,长身玉立眉如卧蚕。
  
  酷似世上流传的吕布画像,又因骁勇善战,在军中得了个“活吕布”的名号。
  
  王辅臣大步流星而来,身上那件百花战袍已被鲜血浸染大半,斑斓锦纹与暗红血色交织一片。
  
  抵至近前,顺势便已半跪而下,手中提着一颗首级也随之被置于地面之上。
  
  “柯天相,已伏诛。”
  
  姜瓖目视着地面之上那颗狰狞的人头。
  
  那头颅发髻散乱,面目狰狞,须髯皆被血污粘结,但是姜瓖却还是辨认了出来。
  
  此人正是领着兵马驻守在外,作为田见秀副手的柯天相。
  
  柯天相的双目圆睁,死前的惊怒与不甘仍然凝固于其上。
  
  姜瓖没有询问王辅臣是如何追上柯天相,又如何将其格杀,只是微微颔首,赞善了一句。
  
  “做的很好。”
  
  王辅臣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容,能够得到姜瓖的夸赞,在大同镇内可是殊为不易。
  
  这一次,他也算是立下了大功。
  
  姜瓖从来都是有功便赏,对于他们这些军将从无半分亏待。
  
  此刻得了他的赞赏,自然不会薄待。
  
  就如同松锦一战后,他不过是一介家丁,却因战前之功,直接被拔耀为把总,而后一路历千总等职,任为游击。
  
  姜瓖的神色平静,但是跟随在其后的姜瑄却是颇为激动。
  
  姜瑄是姜瓖的亲弟,同是阳和的副总兵。
  
  与姜瓖一同起事,重新掌控了阳和,而后领兵至大同,与姜瓖合兵一处。
  
  “好啊!”
  
  姜瑄大步上前,直接便提起了那颗狰狞的人头了,哈哈大笑道。
  
  “整个大同如今都在我们的手中,如今凭着田见秀这颗权将军的头,再加上柯天相这颗制将军的头,我们投名状有了。”
  
  “二哥这一次,加官进爵,指日可待啊。”
  
  周围一众大同镇将校见状,也纷纷露出振奋之色,城头之上一时喜气洋洋。
  
  不过姜瓖的神色却没有多少的喜色。
  
  “加官进爵……”
  
  姜瓖轻叹了一声,望着周围的一众将校,笑容有些苦涩。
  
  看着姜瓖奇怪的神色,姜瑄的眉头微蹙,问道。
  
  “二哥,怎么了?”
  
  “陈望那边,确实是提了加官进爵的事情。”
  
  姜瓖的神色阴郁,语气低沉。
  
  “陈望回信说,往昔时局艰难,大同孤镇于外,我等献城与顺军合流,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此间种种不予追究。”
  
  “若是我等能够夺取大同,必然上书朝廷,阐述清白,封爵拜将不过尔尔。”
  
  “那不是好事吗?”
  
  姜瑄有些疑惑不解,紧蹙眉头。
  
  “陈望既允诺可以让朝廷不究前过,又许以高官厚禄,二哥为何反而神色不愉?”
  
  姜瓖神色仍旧阴沉。
  
  他的目光投向南方遥远的天际,神色仍旧阴沉如水。
  
  在沉吟了许久之后,才最终开口。
  
  “我们,要南下了。”
  
  姜瓖的话音落下。
  
  城墙之上一众将校脸上的喜色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南下。
  
  就是要他们作为攻伐顺军的先锋。
  
  如今山西境内,尚存的顺军并不多,各地守军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万人。
  
  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临时拼凑出来的守城部队,真正能有野战能力的不过只有寥寥数千人。
  
  雁门关如今也已经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往南进入太原的道路畅通无阻。
  
  一路打下山西并非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只是,所有人心知肚明,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
  
  重点是,奉命南下,他们就要离开大同。
  
  他们对于大同的控制力无异于会减弱许多。
  
  “陈望要我们出多少的兵马,能够留下多少人在大同?”
  
  姜瑄的神色阴沉,紧蹙着眉头,在沉吟了半响之后,看着姜瓖,突然出声闻道。

 

城墙之上,一众大同镇的军将也都将目光集中在了姜瓖的身上,他们也想知道整个答案。
  
  “陈望的命令是……”
  
  姜瓖从袖口之中拿出一封帛书,信札的边角似乎因反复摩挲而略显褶皱。
  
  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将帛书放在了姜瑄的手中,而后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落在众人的耳畔却是字字千钧。
  
  “全镇南下。”
  
  姜瓖的话犹如一颗大石投入了深潭之中,在城头诸将心中激起千层的巨浪,瞬间便炸翻了锅。
  
  “什么?!”
  
  “此令万万不可遵奉!”
  
  “大同是我镇根本,我等经营大同多年,现在放弃……”
  
  众将神色各异,担忧之色尽显颜表,一时间各式言语此起彼伏。
  
  姜瑄收敛了欣喜的神色,他的心绪本就因为姜瓖的话语而混乱,眼下众将乱成一团,你一言我一句,更是吵得姜瑄烦闷不已。
  
  “都住口!”
  
  姜瑄横眉立目,怒声压下了周遭的人声。
  
  众将摄于姜瑄的威势,眼见姜瑄动怒,当下终于是平息了下来。
  
  “陈望要我们南下,有说可以在大同镇内留下多少的兵马?”
  
  姜瑄紧蹙着眉头,沉声询问道。
  
  众将也都是一起看向姜瓖。
  
  姜瓖的目光平静的注视着姜瑄投来的目光,没有言语。
  
  姜瑄向后退出半步,心中冷寒。
  
  姜瓖没有言语,但是姜瑄却是知道了姜瓖的意思。
  
  全镇南下,便是一人不留。
  
  “曹变蛟,将于不久之后接防大同。”
  
  众将的神色彻底的阴沉下去,再无半分的侥幸。
  
  姜瑄神色僵硬,他紧握着手中的帛书。
  
  他们姜家世代将门,在大同镇可谓是根深蒂固。
  
  但是曹家,却是并不弱于他们多少。
  
  因为曹文诏的原因,曹家在大同镇的影响力,甚至在前些年间比起他们姜家更重。
  
  曹文诏虽然死在了松锦,但是曹家的势力却并没有因此减少太多。
  
  大同府内各地的卫所,许多的军将,都曾经受过曹家的恩惠。
  
  如今陈望用曹变蛟取代他们,镇守大同。
  
  整个大同镇,要不了多久就能够真正的落在陈望的手上。
  
  这一次,他们可能真正的失去对于大同的控制。
  
  大同在不能够作为他们手中的筹码。
  
  “陈望要我们离开大同?”
  
  姜瑄的神色挣扎,他还是不想放弃。
  
  “我们走了,万一蒙古人从长城入寇,鞑虏铁骑朝发夕至,战祸若是波及大同……”
  
  姜瓖摇了摇头,平静道。
  
  “漠南蒙古诸部的主力,如今都在陈望的监视之下,但有异动,顷刻覆灭。”
  
  “济宁之战,陈望一战而破十七万清军,阵斩黄台吉,威加海内,声传九边。”
  
  “漠南的蒙古诸部在这样的时刻,你觉得他们还有胆量南下犯边吗?”
  
  济宁城外,陈望用五万多颗首级,在府河的南岸筑了整整八座京观。
  
  济宁一战,靖南军的威名传遍天下,蒙古诸部亲眼见证了靖南军的恐怖,传言传到了大漠之后,诸部皆是勒马止步于长城之外。
  
  这些时日之间,姜瓖甚至没有收到了一封蒙兵扰境的报告。
  
  足以见蒙古诸部确实被济宁之战所震慑。
  
  “这个借口站不住脚,不要去想了。”
  
  姜瓖回忆着陈望写给他的书信。
  
  他的心中对于陈望极为忌惮。
  
  他感觉陈望,完全洞悉了他的想法。
  
  在很多的地方,甚至比他还要了解他自己。
  
  他确信自己的密谋完全不为外人而知。
  
  但是陈望居然事先便恭祝他拿下大同,而后命令他移镇向南。
  
  书信到达的时候,正是在他从大同府衙出来的当晚。
  
  由大同府内靖南军情报司的坐探亲手递交给他的。
  
  陈望早就知道他会提前发难,知晓他能够斩杀田见秀,吞并驻守在大同的顺军。
  
  “总镇。”
  
  就在众人缄默之时,一道沉闷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沉寂的气氛。
  
  众人视线转移,最终落在了王辅臣的身上。
  
  出言者,正是刚刚从城外归来复命的王辅臣。
  
  姜瓖眼神微动,有些疑惑的看向了王辅臣。
  
  “总镇,心中,可有并吞天下之志?”
  
  王辅臣微微躬身,他的身姿挺拔如松,他的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神色却异乎寻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问话,不过是寻常的军情禀报。
  
  姜瓖的眉头微微皱起,脸上掠过一丝不解其意的神色。
  
  站在他身旁的姜瑄则是神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惊怒,张口正欲斥责这大胆无伦的言辞,却被姜瓖抬起的手臂无声的制止了。
  
  姜瓖目视着王辅臣,摇了摇头。
  
  王辅臣对周遭其他将领或惊疑、或审视的目光毫不在意。在得到姜瓖否定的答案后,他神色不变,继续说道:
  
  “既然总镇并无逐鹿之心。”
  
  “那么卑职以为,此番我镇全师南下,其实并非坏事。”
  
  “接着说。”
  
  姜瓖眼神微动,略一沉吟,示意王辅臣继续言语。
  
  “陈望麾下带甲之士数十万,据南国而连中原两淮之地。”
  
  “此番北上大败建奴,克复北国,声势如日。”
  
  “陈望之心,路人皆知,如今大明虽仍尚存,但是等到天下一统之时,改换门庭不过旦夕之间。”
  
  姜瓖微微颔首。
  
  如今整个南国都在陈望的控制之下。
  
  天子虽然还是朱家的天子。
  
  但是实际上,谁都知道,真正的实权完全掌握在陈望的手上。
  
  陈望之所以还遵奉着朱家的天子,不过是还需要大明这面旗帜。
  
  甚至不需要天下的一统,陈望就可以再进一步,龙袍加身。
  
  陈望之所以还没有真正登位,不过是想要更加的名正言顺。
  
  届时,陈望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之名,接受禅让,完全当的上一句顺天应人。
  
  王辅臣见姜瓖默许,继续进言。
  
  “总镇既无登临九五之心,所求不过是保全己身光耀门楣,又何须执着于大同这一隅基业?”
  
  “如今顺军主力尽数集结于潼关一线,余众各地之兵孱弱无比,我等此番南下必将连战连捷,势如破竹!”
  
  王辅臣的双臂微微颤抖,一双眸子亮的惊人,呼吸也随之急促了些许。
  
  “总镇正可借此良机,取赫赫军功,不仅可以一洗此前污名,更可凭此登临高位,封爵拜将,乃至位列王侯,保全富贵于新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