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光武

“藤条上的木刺,朕已经帮你去除了很多。”
  
  “一些过去的人,也不会在以后成为你施政的阻碍。”
  
  “等朕百年之后,江山交到你的手里,希望你能将它带到盛世之中。”
  
  食用了一小碗饭后,
  
  皇帝便放下了筷子,对太子刘庄满是柔和的说道。
  
  后者自然感动的应下。
  
  皇帝看着他年轻英武的眉眼,心中生出了作为父亲的慈爱,但更多的,还是作为年迈君主的欣慰。
  
  今年夏天的时候,
  
  沛太后郭圣通去世了。
  
  皇帝为此十分悲伤——
  
  虽然他废除了这位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皇后,
  
  但他心里对其人,还是很有感情的。
  
  不然的话,
  
  他不会与之生下那么多孩子,也不会给予郭氏那样的优渥待遇。
  
  可江山社稷在前,
  
  再浓烈的感情,也不会让皇帝动摇一丝一毫。
  
  如果其他女人生下了比刘庄还要优秀的子嗣,
  
  皇帝也会像当年迎娶阴丽华三月后,便将之贬妻为妾,转而迎娶郭圣通一样,狠心放弃阴郭二人还有她们的孩子,册立对方。
  
  毕竟一个国家的二代,肩负着“承前启后”的重任,实在是不容轻忽。
  
  作为建立基业的帝王,
  
  谁也不希望自己拼搏一生才得到的成果,有个二代而亡的结局。
  
  对此,
  
  刘庄并非不知道。
  
  他很顺畅的就接受了“江山社稷大于父母爱情”这个事实。
  
  毕竟他有着卓越的政治天赋,
  
  前汉宣帝的慈父之举,导致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也都是清楚的。
  
  所以有些原则,不能因情感而动摇。
  
  “我绝对不会辜负父亲!”刘庄离开桌案,来到皇帝面前,对之郑重的叩首说道。
  
  皇帝欣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几年了,未来是你们这些后来者的了。”
  
  当郭圣通死去的时候,
  
  皇帝便意识到,自己的寿数也不剩多少了。
  
  他年轻时多经战斗,登基后还常为国事劳累,以至于中风过一次,病愈后面也时常感到头痛和疲累不堪。
  
  在沛太后郭氏的葬礼上,
  
  皇帝甚至还眩晕了一阵,随即心跳加剧,看不清身边的人物。
  
  虽然没有持续,
  
  但显而易见,这是他不断衰老,正走向死亡的预兆。
  
  好在,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场由建武十五年开始,引发过一时动乱的“度田”,在皇帝还没有闭眼之前,总算交上了一份让他安心的答卷——
  
  在明面上,朝廷宣称建武十七年的时候,衡量全国田亩的政令已经得到完全的执行,并完美结束。
  
  但实际上,
  
  如此大范围的统计,向来不是一年两年就可以做到的。
  
  而且对于地方上交来的文书数据,皇帝也抱有深深的怀疑。
  
  因为玩弄笔墨,在文书上造假,这是先前明确有过的事情。
  
  度田之初,
  
  各地豪强世家便勾结官吏,敷衍了事,伪造数据。
  
  他们认为朝廷如此行事,是为了按照他们拥有的田亩数量,向他们收取大量的赋税。
  
  于是他们将这些东西,摊派到了百姓头上,令后者在郡县的记录中,多出一些不存在的田地,然后为豪强缴纳实际存在的赋税。
  
  皇帝听说了这件事,又派人下去核查,并再度抛弃了自己柔和的人设,以决然的姿态,惩治处死了郡守、国相这等封疆大吏数十人。
  
  在此期间,
  
  地方豪强企图反抗,也都被皇帝派出军队进行了镇压。
  
  其后,
  
  官吏们不敢再造假。
  
  但他们还是不愿意履行度田的命令,多交赋税。
  
  哼,
  
  天底下哪有人会将吃到肚子里的肉,再吐出去的道理呢?
  
  于是,
  
  他们便选择了翻倍的执行。
  
  让他们去衡量田地?
  
  那就连百姓的房屋家院也一并衡量!
  
  每村每乡,
  
  每家每户,
  
  在官吏没有衡量清楚前,都要聚集在田中,不得离开!
  
  即便日中火烤,
  
  即便月升风冷!
  
  这让百姓感到十分不满,自然又掀起了动乱。
  
  皇帝再度将之平定后,
  
  充分吸取了经验教训,选择安排官员异地办理此事。
  
  他让关中出身者,去纠察关东的土地,并镇压那里的豪强;
  
  他让关东出身者,去纠察关中的土地,并镇压那里的世家。
  
  如此英雄查英雄,好汉杀好汉。
  
  “度田”才得到了真正的推行。
  
  可地方的底色并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变,
  
  皇帝很是担心自己一旦放松监管,先前的乱子又会发生。
  
  因此,
  
  当每年新的统计送来洛阳,呈送到他的面前时,皇帝还要派使者去地方再度核查,再度追责。
  
  直到这几年,
  
  初次上报和复查结果都没有差别,去各地暗访的绣衣使者,也奏表官吏的尽心与忠诚,
  
  皇帝这才放下疑心,相信自己完全的统治了这个中央之国,并为子孙打造好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之后的皇帝不必再同那些世家豪强,向内消耗国家的力量了。
  
  他们可以使出全力,去向外面宣扬大汉的声名,树立中央之国的威严。
  
  前汉有的,
  
  他们要有!
  
  前汉没有的,
  
  他们也要有!
  
  “现在诸夏占有的土地,是十分广大的。”
  
  “日后,你不仅要做中原大汉的皇帝,也要做九州诸夏的天子!”
  
  “要让他们知道,刘氏的天命绝对不可能动摇!”
  
  跟太子行走在深秋的宫殿之中,
  
  苍老的皇帝迎着吹来的风,嘱咐起自己的继承人,他作为二代的目标。
  
  “当然!”
  
  当刘庄应下后,皇帝又补充道:
  
  “等你府库充盈,又寻找到合适的人才后,就想办法将大河的堤坝修好吧!”
  
  “河北的豪强已经被朝廷割取,即便他们会像青草那样再度生长出现,那不是轻易可以做到的。”
  
  利益不会等待别人来收取,
  
  当原有的主人离开后,新的怀抱就会向之敞开。
  
  所以有些东西,
  
  能早点拿到,还是早点行动起来的好。
  
  落袋为安嘛!
  
  “河北的土地很广阔,等河水不再泛滥后,无数的财富和粮食就会从那里涌现。”
  
  “它会成为国家新的赋税重地。”
  
  如此,
  
  作为都城的洛阳,可以沿着黄河,向西收取关中的财富,向东收取河北的钱粮,然后利用这些收获,拥有比之前汉鼎盛时的长安,还要繁盛的景象!
  
  刘庄认真的记下。
  
  皇帝这才背过手,微微弯下了被华丽袍服包裹着的身体,对儿子说道:
  
  “走吧,去看望一下你的母亲。”
  
  ……
  
  不久后,
  
  皇帝坐上了车架,开始了巡视帝国东方的领土。
  

 

 

他跟河北的土地、河北的人物,纠缠了太多年。
  
  在旧日的纷争落下帷幕,
  
  过往的朋友和敌人也日益离去的时刻,
  
  皇帝觉得自己应该趁着还有时间,去那里看一看,欣赏一下那片已经完全归顺,不敢对着中枢政令有任何违背的地方景色。
  
  当车架行走到齐鲁的边界时,
  
  他受封于此地的长子刘疆过来迎接他。
  
  “你怎么生长了这么多的白发?”
  
  皇帝见到刘疆时,有些吃惊的问他。
  
  刘疆叩首道,“承受了陛下过分的宠爱,我时刻不敢放松自己,心中经常忧虑是否尽到了作为臣子的责任,这才变成了这样。”
  
  皇帝听到他这样说,只是笑笑,赏赐了一些补养身体的珍贵药物给刘疆,并传下旨意,向天下宣告自己长子的忠诚仁孝。
  
  留守洛阳以为监国的太子为送来书信,感谢大哥的付出。
  
  东海王刘疆因此传播了自己的“贤名”,并在头上增添了更多的白发。
  
  “这是把他架起来了啊!”
  
  “一个被废的前太子,低着头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结局。”
  
  “现在对他这样称赞恩赏,天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就像用火焰炙烤鱼肉一样!”
  
  刚刚死去不久,
  
  被何博邀请着行走大地,正好到达齐鲁之地的王凤,在多年的隐居中,已经增长了不少的智慧,对人情世故也更加明晰。
  
  他一眼就能看出,
  
  刘疆在接受父亲恩赏时,笑得并不是很开心,眉目中透着深深地惶恐。
  
  “谁让河北势力眼下最跟皇帝亲近的代表,就是他呢?”
  
  正顺着王凤的话语,生起火堆烤制各种肉类的上帝如此回道。
  
  他并没有抬头,只从容的不断于怀中掏出用瓶子装好的许多调味品和香料,将之一一摆放在面前,准备着赋予烤肉灵魂。
  
  可惜的是,
  
  由于殷洲的日子实在是蛮荒,
  
  诸夏君子在那里的探索很是艰难,
  
  所以当年苏广与上帝立下的约定,至今都未能完成。
  
  这让怀念烤土豆、烤玉米,以及在各种清淡食物中滴入火红辣椒油许久的上帝很是悲伤。
  
  虽然神洲大陆极为广阔,生长着不少带有辣味的植物,
  
  但色彩艳丽的辣椒,到底比之更令上帝喜爱。
  
  旁边串肉的王凤不知道何博心中的遗憾。
  
  他只是顺着话头继续说,“也对!”
  
  “那些世家如今被刘秀压的抬不起头,免不了会在下一任皇帝身上动念头。”
  
  皇位可以传承,
  
  难道士族就不会传承了吗?
  
  只要欲望还在,斗争就不会停止。
  
  若一时落于下风,
  
  那可以蛰伏,可以低头,
  
  等到熬过皇帝带给他们的艰难和压迫,再找机会抬头,享受自由且香甜的空气,也是可以的!
  
  二代即便有一代的耳提面命,时刻教导,但终究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除非天赋异禀,心思通明,不然早晚会掉到下面人精心准备的陷阱中去。
  
  更何况,
  
  没有开国之主的威望,
  
  同样的手段,
  
  在二代这边,更能取得良好效果。
  
  要不是这样,
  
  为何世间总会发生人亡政熄之事呢?
  
  有这样的顾虑,
  
  皇帝和他的继承者动不动给废太子刘疆送来赏赐和慰问,体现自己对他的特殊态度,无非是拿软刀子去捅刘疆的腰子,告诉他自己对他的“关心爱护”,究竟有多么浓烈。
  
  刘疆对此,
  
  只能感动到不敢动,连生病都要写明白前因后果,生怕洛阳方面认为自己是在装病,私下与人有了勾结。
  
  在母亲去世之后,刘疆更是谨小慎微,与同胞兄弟的联系也被他斩断了。
  
  但他到底不是个本性冷漠的人。
  
  他希望有母亲可以倾诉烦恼,
  
  希望有兄弟可以相互扶持,
  
  希望有亲戚可以探望亲近……
  
  “可惜我不能这样做。”
  
  “当父亲站在我身边时,我连腰都不敢挺直,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当皇帝的车架结束巡视,离开东方返回洛阳之时,
  
  被沉重“父爱”压得又消瘦了一些的刘疆躲在自己的房间中,对着母亲的画像哭诉。
  
  即便他拥有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废太子待遇,
  
  可情感上的事,
  
  谁又能说的清呢?
  
  高门深院的富贵和乡土野外的自由相比较,
  
  又是哪方更受欢迎呢?
  
  “反正我是全都要的!”
  
  “谁让我是上帝呢!”
  
  烤好了一排肉串,并用孜然等香料霸道的香气,诱惑来好几只海鸟的何博对着王凤震声说道。
  
  王凤看了眼他头顶趴着的海鸟,又看了眼他因为吃串串而在脸上蹭上的油污,心里那因皇室爱恨情仇而生出的感慨也随之散去。
  
  他只是说,“真不知道我入了道门,做你这位上帝的信众,究竟是好是坏。”
  
  鬼神的威能,
  
  他早已通过各种细节窥见,
  
  也时常因为上帝对世间生灵的仁爱,生出满心的感动。
  
  但转过头,
  
  看着何博这个具体的“人”,还有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
  
  心里的敬重和倾佩,也迅速的随风远去。
  
  只能说,
  
  “神”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
  
  最好还是不要拥有一个具体的形象,展现出非凡的活力。
  
  做个泥雕木塑,
  
  安安静静的等着人来给祂磕头就好。
  
  不然的话,
  
  那人心幻想出来的神圣滤镜,破碎后带来的心理损伤,实在是有些严重。
  
  “什么叫‘做我的信众’?”
  
  “我可没有强迫别人按照我的心意做过事情!”
  
  他连传道经书都是外包给别人写的呢!
  
  而且各国的道士有选择性的记录他的言行,将之放到经书里写成寓言故事,何博也从来没有向其索要过版权费!
  
  祂是何等仁慈宽容之主!
  
  何博挥舞起手里的肉串,企图驳斥王凤的言论。
  
  结果他一抬起手,趴在他头上等候许久的海鸟立马抓住机会,长长的嘴一张,叼住肉串就飞走了。
  
  何博气的在原地跺脚,逮住王凤撒气,“都怪你!”
  
  王凤于是更觉得自己选择成为一个道士,着实有些负面影响。
  
  可像和尚那样剃掉头发,露出个光头给所有人欣赏,又让王凤觉得不是很雅观——
  
  虽说王凤并非什么俊美的君子,
  
  但有没有头发这件事,对人的形象来说,实在过于重要。
  
  这是佛门传入中原百年之久,还得不到兴盛的主要原因。
  
  “算了。”
  
  “反正赵申等前辈早就跟我说过,上帝行为与信众无关。”
  
  “我只要顺应本心,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就好!”
  
  看着已经气到从地上捡起石子,试图追击飞鸟,夺回肉串的上帝,
  
  王凤这样暗暗的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