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东西两地的死亡

当太平道率众起义的消息传到长安后,皇帝王莽自然怒不可遏。
  
  他连发多道旨意,要求调集军队去平定这场叛乱。
  
  “前汉的宗亲官员造反也就算了!”
  
  “怎么这些黎庶也跟着造反?”
  
  “他们怎么就不能多忍耐一下呢!”
  
  长安的公卿们感受着皇帝的怒火,于私下交流道:
  
  “新朝刚刚建立,他们就迫不及待的跳起来做恶,真是不吉利!”
  
  “还不是因为皇帝做的有过失!”有人饮了两杯酒,嘴巴便有些不受控制,“汉家天子,可没有像当今这位那样行事的。”
  
  回想起元成哀平这几位帝王,不论其心中如何想法,反正他们在位时间实际表现起来,是以“宽仁柔和”治国的。
  
  而宽仁柔和细述起来,无非是放纵臣下、任其行事、少有约束。
  
  哪里像王莽这样,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要管,结果什么都管不好。
  
  “中原民情汹汹,无法抑制;西域那边,还同匈奴、乌孙有了矛盾,更贬斥隋秦的使者……这执政真是不知所谓!”
  
  在听说东方更换了皇帝后,诸夏统治的广大范围内,认可“中央天子”地位的势力纷纷派使者过来,前来恭贺朝见,以示归化臣服。
  
  结果匈奴那边,
  
  因为仪式感过重的王莽给其单于改称为“孝单于”,从而一怒进攻起了新朝的边疆——
  
  然后,
  
  没能抵御住匈奴入侵的王莽便转手将“孝单于”派来长安学习并当质子的王子给斩首了。
  
  哼,
  
  打不过你爹,
  
  还不能拿你这个“孙子”撒气吗?!
  
  至于乌孙,
  
  其使者携带礼物跨越西域而来,已然表示出了足够的诚意,结果王莽却觉得乌孙国的共治君主,两位大小昆弥中,大昆弥同匈奴友善而不亲近自己,便有意抬举小昆弥这边的使者,让他坐在大昆弥使者的上位。
  
  负责礼仪的官员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
  
  “大昆弥是乌孙的君主,小昆弥是他的臣子,哪有臣子之使坐在君主之使上面的呢?”
  
  “陛下推崇周礼,自然要严格尊重周礼的规定,哪能知礼而违礼呢?”
  
  “这样做,不仅让蛮夷不再服从天朝,还会损害陛下的威望!”
  
  王莽不听,还怒气冲冲的下令,送礼官去见了周公。
  
  礼礼礼,
  
  狗脚礼!
  
  王莽现在最恨别人跟自己讲“礼”!
  
  知不知道,
  
  这是他的禁脔!
  
  只有王莽能用礼去指责别人,烘托自己,别人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而且“周礼”,
  
  是王莽得到汉室禅让的主要原因,
  
  被人于朝堂上如此指责,岂不是在动摇他的法理?
  
  怀抱着未熄的怒气,
  
  当秦隋的使者来到长安,恭贺新天子时,
  
  王莽便拿腔作调,将不满发泄在了这两个遥远的同胞之国身上。
  
  秦,
  
  是汉室建立前,统治东方的国家,与汉室,与继承了汉室的新朝,自然存在着法理上的深刻仇恨。
  
  而隋国,
  
  若非宣帝时派人远征,帮助其击败国中的月氏人,维护了诸夏的神圣,想来是要沉沦下去,用夷变夏的。
  
  在法理上,汉室堪称新夏之地的救主,而王莽通过和平演变,得到了汉室的禅让,自然也能理直气壮的鄙夷兴于新夏的隋国。
  
  更重要的是,
  
  这两个国家都距离中原遥远,
  
  王莽都不用像拉拢乌孙那样去拉拢他们,如此得罪起来,也不必多加思索。
  
  而他的态度,也使得秦隋的使者极为愤怒。
  
  隋国作为“诸夏天子”的臣属,其使不能多说什么,
  
  但秦国却是可以想骂就骂,骂得响亮的——
  
  实际上,
  
  这次秦使过来,是有向中原低头臣服之意的。
  
  西秦的藩镇、蛮夷作乱,一直不能得到扼制,即便有庄武帝力挽狂澜,于动荡中维护住了部分地区的稳定,让嬴秦还能像“射中王肩”前的周天子那样,号令一些诸侯藩镇,留存颜面。
  
  但富饶的两河平原失控,被乱臣占据,这着实让秦国失血过重。
  
  通过海路进行商贸,获得利润的能力,也随着秦国迁都玉壁城,以及罗马海军的骚扰拦截,从而迎来极大的下滑。
  
  于是现任秦帝通过多次朝会商议后,最终有了向中原求援的想法。
  
  “如果能让国家安定下来,恢复旧日荣光的话,朕什么都会做的!”
  
  在送别使者的路上,年轻的皇帝这样对他说道。
  
  使者当即落下热泪,感受到了君主的牺牲和隐忍,也知道秦汉相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迎来一个结果。
  
  奈何到了长安,
  
  还没等使者开口表达请求,王莽的一通王八拳,就打得秦使热血沸腾,不仅在朝堂上表达了自己的愤怒,还在落脚的使馆中,用秦腔怒斥新天子的无礼。
  
  住在隔壁的隋使听不太懂那些“歘”啊“怂”啊“瓜皮”的……但光听语气,也能知道秦使骂的很脏。
  
  所以最后的结果,
  
  便是震怒的王莽将秦使,连带无辜的隋使,一同赶出了长安。
  
  原本,
  
  王莽是想杀了他们的,但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秦隋这种同胞之国的使者?
  
  大臣们苦苦劝谏,才让使者们得以存活。
  
  这也让臣子对已经做了好几年皇帝的王莽,生出了更多的怨气。
  
  先前的改革一天一个样,而且大多流于形式也就罢了,
  
  现在连外交都搞成这样,让国家面临内忧外患……
  
  “他哪有当皇帝的能力?”
  
  “还不如将江山还给刘氏呢!”
  
  话到最后,那酒醉之人嘟囔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当即吓得不少人脸色惊慌起来。
  
  他们连忙关闭了门窗,并左右观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听到后,才低声交流道:
  
  “今天的事,不要外传。”
  
  当今皇帝并非君子圣贤,他总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仇恨刻薄,要施加在别人身上。
  
  若刚刚的话得闻“寡人之耳”,在座诸位只怕都要被迫畅享自己的三族了。
  
  “饮酒误事,还是快些回家吧!”
  
  其他人也纷纷说道,随后便起身离去,步调颇为慌乱。
  
  宫里的王莽对此丝毫不知,仍旧陪伴在姑母王政君身边,等待着对方死亡的到来。
  
  王政君已经老的说不出话了,身体也枯萎的像一株晒瘪了的麦秆,蜷缩在柔软的被褥之间,眼睛无法睁开。
  
  但她知道王莽就在自己身边,嘴唇颤抖着,仍然企图咒骂他。
  
  王莽只面带微笑的俯瞰着她。
  
  掌握权力多年后,他的情绪越来越外放。
  
  要知道,
  
  在他母亲渠氏去世之时,王莽都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
  
  “到了冥土中,一定要告诉汉室先帝,让他们知道我的功绩。”
  
  王莽笑得愈发肆意,带着些过度的自信,以及不愿意相信事实的扭曲。
  
  他仍觉得自己能够做个圣人,将新朝建设的比汉朝还要强大富饶。
  
  汉皇敢随便杀单于的儿子吗?
  
  汉皇敢那样折辱秦隋的使者吗?
  
  他们不行的!
  
  只有他王莽可以!
  
  哪怕秦隋使者走的时候并不高兴,
  
  哪怕地方上的太平道起义日益加剧,
  
  但王莽只当这是些许风霜。
  

 

 

哪有发展不曲折,哪有时代不阵痛,哪有探索不艰难?
  
  只要继承位置的,仍旧是王莽的后代,
  
  那他的名声绝对能得到保障。
  
  他还是那个为世人称赞、仰慕的“在世周公”。
  
  甚至他在元城划出来的,那个用于保卫祖坟,放任黄河南流的圈,也会成为后人口中“孝”的代表。
  
  “哼!”
  
  王政君挣扎着,发出了一声轻轻的鼻音。
  
  这声音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王莽无法再伪装出先前的从容姿态。
  
  他跳着脚对姑母说,“你真把自己当汉室忠良了?”
  
  “不能维护汉室最后的尊严,就不能下去见你的丈夫,还有你丈夫的列祖列宗?”
  
  “你是王氏女!”
  
  “是我们王氏夺走了刘氏的权柄!”
  
  “现在摆出这副模样,下去你就有颜面见汉室列祖列宗了?”
  
  “就算你在我登基那一年,直接拒食而死、自缢而死……史书上也会写的,是你让我当上了大司马大将军,是你把玉玺扔到了我怀里!”
  
  “你享受了这么多年新室的供奉,现在摆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
  
  “你觉得元帝会原谅你吗!”
  
  王政君没有回应。
  
  因为在王莽崩溃之初,这个老人就已经咽气了。
  
  王莽给姑母举办了一场宏大的葬礼,以此向长安的人,彰显自己的孝义。
  
  “原来是大汉孝元皇后的葬礼啊……”
  
  而在宽阔的长安街道上,一位刚刚进京求学的年轻人,倚靠于角落之中,看着被许多人围绕、骏马豪车装拉着的灵柩,发出了轻轻的感叹。
  
  “生前身后都能享受这样的荣耀,真是让我羡慕。”
  
  旁边人听到他的话语,便挥打着手纠正道,“不是大汉的孝元皇后。”
  
  “是新室的文母太皇太后!”
  
  “你是外地来的,不知道长安的规矩,以后可不要胡乱说错话,给自己惹来麻烦!”
  
  皇帝王莽是个重视名分的人,
  
  他既然登基为帝,便不允许别人称汉不称新。
  
  为此,
  
  他还专门安排了人手,负责去帮那些思想停留在过去,生长在汉成哀之世的人,纠正言语上的失误。
  
  不少人就因随口一句“大汉”,被抓到了牢狱里面,至今没有放出。
  
  “知道了知道了!”
  
  年轻人当即应下,弯腰拱手的向对方表达感激。
  
  对方喜爱他的有礼,于是询问他,“我你来长安是做什么的?”
  
  “是来太学读书的。”
  
  “从哪里来?”
  
  “从南阳郡的蔡阳县来的。”
  
  对方便咋舌道,“南阳?那距离长安可不是很近啊!”
  
  “我看你的打扮不是很华美,想来一定是读书很有成果,才能让家里长辈决心送你来长安太学。”
  
  虽说太学这一设立于武帝时的国家最高教育机构,在哀帝时便有了衰败的气象,至于眼下,更是成了许多权贵子弟混文凭的地方,
  
  但天底下终究只有一所“太学”,
  
  太学里面的学子,也终究只有那么一些。
  
  肉食者认为太学不好了,
  
  可对平民百姓,乃至于中低级别的官吏来说,太学仍旧“冰清玉洁”,是个令其向往的好地方,也是个不掏多多的钱财,没办法将家族子弟塞进去的地方。
  
  何况穷家富路,
  
  地方上闹着凶残的黄巾贼,
  
  能在这样的混乱中,将孩子一路平安的送到长安,可以想见花费有多大。
  
  年轻人谦虚的笑道,“我并不精通经义,只是长辈疼爱罢了。”
  
  回想起自己打算进京求学时,叔父那皱了许久的眉头,还有最终从其卧房中拿出来的,积蓄了多年财富的扑满,年轻人便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叹息。
  
  他想:
  
  自己一定要在长安混出个名堂来,不然如何对得起叔父的养育之恩?
  
  而且兄长乐善好施,喜欢结交江湖上行走的侠义之士,有效仿汉太祖的志向,
  
  自己无论如何,也应当以楚元王为榜样,为兄长的事业,提供一些助力。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
  
  年轻人又眺望了一阵“新室太皇太后”的葬礼车队,直到那高高举起的引魂幡、边走边撒的白纸钱也跟着远去,没入视野尽头,他才收回目光,转身向太学走去。
  
  “南阳学子刘秀,前来报到!”
  
  ……
  
  与此同时,
  
  远在罗马,超长待机到七十七岁的奥古斯都,也迎来了自己一生的终结。
  
  他带着仅剩的生机,看着面前的继承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这很好。”
  
  “你们应当在我的死亡中庆祝神圣家族的延续,而不是为我的离去流泪悲伤。”
  
  他的两名外孙擦着眼角点头,随后走近外祖的床榻,各自拉住他的一只手,为奥古斯都送上最后的祝福。
  
  而在床榻的对面,
  
  同样苍老的太平道大贤良师赵申,正手持着九节杖,准备为奥古斯都念诵接引度魂的经文。
  
  这是奥古斯都自己的要求。
  
  他对诸夏的好奇和求知,一直延续到了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刻。
  
  在听说在罗马各行省传道多年的赵申重返罗马城,打算从这边乘船返回秦国的时候,奥古斯都聊发少年狂,召见他问道:
  
  “我就快死了,又听说道教有些神奇的能力,希望你可以为我做一做。”
  
  赵申就说,“这怕是会让我跟万神殿里的祭祀打起来。”
  
  奥古斯都则笑道,“这有什么问题?说得好像你传道之时,打得少了一样。”
  
  西秦太平道有着过于充沛的武德,甚至各方传道之人,还推崇私斗,认为通过物理上让人闭嘴的手段,可以得到辩经的胜利。
  
  而赵申能当这么多年的大贤良师,在这方面自然不会有所缺失。
  
  近十年间,
  
  他去过日耳曼尼亚那边,去过卢西塔尼亚那边,
  
  并发扬老当益壮、老骥伏枥等精神,让那些不通人性的蛮夷,有了直立行走的迹象。
  
  这样的消息传到奥古斯都耳朵里,让这位统治罗马的君主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这也是奥古斯都突发奇想,要在自己死后,除却由奥伽斯的使者施以接引鬼魂至于冥界的仪式外,让太平道再来一遍的原因。
  
  反正他心里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是没什么相信的。
  
  只是满足一下自己临死前的恶趣味罢了。
  
  赵申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下来,吩咐弟子约瑟做好应战的准备,然后带着徒孙椰酥来到了奥古斯都的宫殿中。
  
  当其他人落泪之时,
  
  赵申就让椰酥手捧着经书,佩戴着玉石,捏着一柱点燃的香,预备着为奥古斯都送行。
  
  “为什么是我呢?”
  
  少年人椰酥摆着很能唬人的姿势,悄悄的询问自己的师公。
  
  奥古斯都这么高贵的人,
  
  应该由大贤良师亲自出手超度啊!
  
  但赵申告诉他,“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仪轨了,你比我经验丰富,当勉励之!”
  
  开玩笑,
  
  西秦大贤良师武艺高强,向来不跟人啰嗦。
  
  如今业务生疏了,哪能拿到奥古斯都面前献丑呢?
  
  还是让徒孙服其劳吧!
  
  “哦!”
  
  椰酥表示了解,然后深吸一口气,无视旁边罗马祭祀不屑的目光,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