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李追远画好了设计图。
图中一男一女,女的腹隆起,右手托着肚子,左手放在男人后脑勺处轻抚;男的单膝跪在女人面前,环抱女人的腰,耳朵贴着女人肚皮做倾听状。
很经典的构图,甚至有点俗套。
不过,在这种事上想送个礼物,本就不用追求标新立异。
阿璃看了一眼图后,就准备雕刻。
女孩顺手拿出“柳清澄的牌位”,打算用作原料。
“这次不用这个,阿璃。”
李追远阻止了,然后拿出一块普通的木料。
龙王门庭的牌位,材质特殊,往往自带辟邪作用;哪怕没有灵了,可仍旧会残留些许压迫感;加之这又是柳清澄的牌位,以那位的火爆脾气,实在是不适合送去保佑两口和和美美。
简单的设计、简单的材料,在阿璃手里,就变成了再简单不过的流程。
无需协助,只见阿璃手里的刻刀甩动出残影,木屑就如雪花般纷纷下,雏形已现;估计再有一盘棋的功夫,就能雕刻好了,而且还是少年与女孩平日里所下的那种快棋。
李追远站在纱窗边,看着午后的天空。
即使买房子再快、新房布置得再迅速,要想在天还亮时就把仪式办起来,也不现实。
不过,薛亮亮选的吉时,本就在夜里。
以前,没这种迎亲规矩,可以前也没人能把白家娘娘从白家镇里娶出来。
看了一会儿风景后,李追远走到脸盆架前,提起热水瓶倒入热水,将毛巾打湿,捏着两角提起晾一下,再做好折迭。
阿璃那边正好完工了,一个台座,上面男女体态上自然逼真,但在面容上做了些许模糊,感受得到神情与意境,没具体的五官轮廓。
李追远很想提醒一下《无字书》里的那位,应该跟阿璃好好学学。
对方自始至终都没做错,可正是因为过于追求完美,反而把活儿的细节给做糙了。
比如,在控制《邪书》这件事上,它完全可以做得再散漫一些,反而能更显逼真。
当然,对方应该也很无奈吧。
谁叫自己与《邪书》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主仆,而是大邪压邪,仓促进入其中后,对方很难立刻进入这种氛围调调。
对方,只能适应。
而李追远,也很乐见于对方的这种适应。
接下来,少年就可以装傻。
第一轮,李追远只要求《邪书》问“叶兑”正常该回答的问题。
可只要自己不急着出门,不去主动提前迎接这一浪,那
比如,问《邪书》一些专业性比较强明显超出过往《邪书》水平的题目;
再比如,干脆带着《邪书》一起做自己的邪术试验。
魏正道的《江湖志怪录》里,记载了不少高端邪术,这种邪术对施展条件的要求很高,李追远没收集到足够材料前不能做。
但如果身边有一尊真正的大邪,且其位格非常高时,普通的邪术往往也能因此提格,用最的代价,放出更高更灿烂的烟花。
现在,李追远已经在准备这种邪术了。
阿璃向少年展示自己的成果。
男孩走过来,用热毛巾,帮女孩捂手后再擦了擦。
做完这些后,男孩才拿起这件雕刻品。
不考虑工艺价值的话,它不值钱;考虑的话,那它在市面上根本就买不到。
童子当初打生打死,换得一件阿璃亲手做的雕刻,那也是乐得喜出望外。
“阿璃。”
女孩抬眼,看着少年。
“今晚亮哥结婚,我带你一起去吧。”
女孩先点头。
然后,她的眼里流露出些许担忧。
她同意少年的安排,但她担心,自己可能无法适应那样的场景。
“没事,人不多,都是我们自己人,就跟平日里在家吃饭没两样。”
“远~”
楼下,传来柳玉梅的声音。
李追远下楼去。
柳玉梅这把牌轮空。
等李追远走到她身边后,她就从面前一沓钱里的最底下,抽出两张,递了过去。
旁边,花婆子笑着道:
“哎哟喂,这就给孙女婿发零用钱了?”
柳玉梅:“呵,送人情的,夜里远要去吃酒,顺便帮我带一份去。”
解释了后,柳玉梅又把手放在面前一沓钱的上方,摸了几张,看着李追远,道:
“要奶奶给你零用钱花花么?”
牌桌上的钱,基本都是大的整的压最
李追远手里拿着“人情钱”,眼睛看着柳玉梅指尖下的钱,摇头道:“太爷,不能拿别人的钱。”
这架势一看就是想要却又含蓄,花婆子反问道:“你柳奶奶是你外人?”
李追远:“不是。”
花婆子:“那你就拿着。”
着,花婆子也从自己面前这沓钱上头,摸出了几张票。
见状,王莲也拿了几张,和花婆子一起凑到柳玉梅面前。
“给细伢儿零花。”
柳玉梅没拒绝,把三家的票整理了一下,递给李追远:“拿着。”
钱,才好接,才能要。
这就跟吃块点心喝点茶,日常吃用蹭一蹭,不会有事。
除非哪天李追远走江时,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再不吃饭喝水就得饿死渴死,这时候柳玉梅给吃给喝,就得担干系。
“谢谢奶奶。”
李追远收了钱,对桌上所有奶奶们道了谢。
等少年走后,花婆子故意拿刘金霞打趣儿道:“啧啧,咱霞侯姐今儿个赢钱了,都是大票子,破不开哦~”
刘金霞笑了笑:“快打快打,下把我轮空正好去上个瓷缸,憋着呢。”
远侯现在看起来确实还是个孩子,但这孩子早上大学了,还在实习,日常出差往返,在村里也是车接车送的,哪里可能还差这点儿零用钱。
人家只不过是扮扮孩子哄柳家姐姐开心罢了,这俩还真跟着一起上头了。
李追远回到楼上,找了个信纸,将柳奶奶给的钱包了起来,再在信封上写下“柳玉梅”。
亮亮哥的特殊之处,李追远相信柳奶奶肯定能看出来,但柳奶奶肯定不会上杆子去巴结,这份正常的人情,且是村里的行价,还是看在李追远的面子上出的。
午后的时光悄然溜走,直到迎来了与黄昏的分界线。
“吃晚饭啦!”
牌局已经散场,李三江下楼来吃晚饭。
习惯性清点一下自家圈里的骡子数目。
“壮壮和友侯,又去他丈母娘家了?”
平日得闲时,谭文彬喜欢去丈母娘家坐坐,而且喜欢带上林书友去做做。
地里的活儿,搭个棚子补个屋顶,亦或者是修个电器整个电路啥的,都是阿友现在的绝活儿。
刘姨:“应该是的。”
李三江笑道:“这老话得好啊,这没过门的女婿,比地里的骡子还能干。”
刘姨:“三江叔你今儿个怎么回来后,就在家里躺着歇着了?”
李三江:“累嘛,看房子累得很,那些合同上的字看起来也累得很,回来后就想躺着,不想动了。”
回来后,李三江只出门去了趟张婶卖部买了包烟,顺便把自己上午去城里给远侯买房的事给无意间提了一嘴。
卖部是村里的情报中转站,先发散发散,这样明天自己饭后在村里散步时,才能有人主动找自己提起这件事,跟炒菜前要把食材提前腌制一个道理。
晚饭后,李追远与阿璃就着星空下棋。
润生提着祭祀用品,去了河边树林。
摆好供好,开始祭祀。
润生把今晚薛亮亮要“结婚”的事写在黄纸上烧给了阴萌。
阴风掠过河岸时也裹上了一层温柔,吹起的灰烬不多,看来今晚又不是长篇大论。
事实上,今晚的字数比昨晚的请假条还少。
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在此时却胜过了万语千言,让润生在河岸边坐了很久,直到远喊自己要出发去江边了他才起身。
地上,这由灰烬堆起的两个字是:
“羡慕。”
……
迎亲的车队和音乐队都准备好了。
准备的时间仓促,但钞票的厚度踏实。
只要愿意花钱,这些都能搞定。
谭文彬还从县电视台,请来了一个拍摄团队。
只不过等他们拍摄完后,谭文彬会让人把录像带给“偷”出来。
不能给他们带回去观摩的机会,不是怕他们会额外多拍出来什么,而是怕他们会发现,自始至终,都没拍到新娘子。
至于为什么要晚上接亲,谭文彬给出的理由是:新娘年幼时,父母在这条江上坐船时不幸溺死了,自此成了孤儿。
新娘孝顺,想着自己出嫁时能得到自己父母见证,就把江边当作了自己被接亲的“娘家”。
新郎不是本地人,父母白天才到,怕自己父母那边无法接受,就选择在夜里偷偷先“娶”一遍,白天再在父母见证下,再走一遍新的正式流程,故而今晚除了几个好友在场,没有其他宾客。
这个解释很丰满,也很合理,要素齐全,让人心里暖暖的。
更暖的,是特意为接亲司机与音乐队准备的江边夜宵席。
全是由一位戴着帽子、穿着黑色夹克的厨师,一个人现场制作。
大晚上的,这位厨师还戴着一副墨镜。
伴随着一道道佳肴上桌,香味也随之弥漫,让人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果然,人不可貌相,越是奇怪的人,往往越是有水平。
谭文彬介绍,这是特意请来的,鼠其林米专业大厨。
当下,这种搞噱头做花头抬价的风气,还只在沪上酝酿。
并未来得及扩散开去,大家对这“牌头”,虽然不懂,却下意识地觉得很厉害。
谭文彬安排大家入座吃席。
很快,江边就是一片吃喝声,没人话,都在很专注地吃。
司机桌没配酒,但会放在礼品盒里让司机事后带走。
“呼……”
“辛苦了,谭总管。”
一道娇嫩的声音自谭文彬背后响起。
谭文彬转过身,看见一个梳着两条羊角辫的可爱姑娘。
唇红齿白,娇憨喜人,让人有种想伸手去掐一掐她的脸去逗弄一下的冲动。
谭文彬没这么做。
因为姑娘的年纪,比他奶奶都大。
“来,谭总管,我给你擦擦汗。”
谭文彬确实累得身上出汗,弯下腰,把脸凑过去。
姑娘没拿纸巾或者帕子,直接徒手擦。
这一擦,
嘶……呼……
真凉爽惬意。
谭文彬直起腰,拿出一包结婚用的硬中,撕开包装,抽出一根。
姑娘舔了舔嘴唇。
谭文彬笑着问道:“你的水烟袋呢?”
“族长……姐姐不准我上岸后再用水烟袋,这样被人看到了,不合适。”
“也对。”
“谭总管,赏我一根吧。”
“你抽烟也不合适吧?”
姑娘低垂眼帘,两手指尖在身下绕圈圈。
“来,到这边来,有车挡着,看不到。”
谭文彬把姑娘带到音乐队的大巴后,递给她两根。
姑娘将一根咬在嘴里,另一根想学着先前婚车司机们接烟的动作,夹在耳后。
但她年纪太,耳朵也,几次都没夹住,掉了。
“行了行了,给你给你。”
谭文彬把地上那根捡起来夹自己耳后,又拿出一包没开封的硬中塞给了她。
姑娘左右看了看,像做贼似的,藏入自己裙袋里。
上岸,对余下的这几位白家娘娘而言,干系重大。
李追远执意让白芷兰住太爷买的房子,一方面是看在亮亮哥面子上所给予的最大程度祝福,也代表在南通地界,南通捞尸李会给予她们庇护。
毕竟,虽然李三江本人不知道,但他实际上是南通捞尸李的“祖师爷”。
但在白家娘娘们眼里,这亦是一种震慑与警告。
她们见识过少年的凌厉手段,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再犯一次错。
故而,白芷兰这些日子,在求她们上岸后,要尽可能活得像个正常人,要不然就别活了。
这羊角辫姑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谭文彬记得自己初次见到她时,她坐在白家镇屋子里,那一身的穿金戴银,啧啧……的,却又贵气逼人。
今儿个,裙子是素的,首饰也只剩下了个戴在手腕上的银镯子,其余的全都被要求褪去。
那水烟袋,不仅是因为姑娘抽这个很违和,而是那东西镶金嵌银的,姑娘家家带着它出门,容易被惦记,一不留神就钓鱼执法了。
“咔嚓……咔嚓……咔嚓……”
夜里江边风大,谭文彬用打火机无法点出火。
“嘿嘿。”
一团幽蓝色的火苗,出现在谭文彬面前。
姑娘手里拿着一个造型精巧的火折子。
谭文彬:“水烟袋没带,这玩意儿你倒是一直留身上。”
姑娘:“想着带着这个,生火做饭方便。”
谭文彬:“新房子里有煤气灶,用不着生火,不是,你们用得着吃饭?”
姑娘:“我们不用吃饭,但姐姐要求我们吃,最近这些天,天天吃饭。”
谭文彬:“饭好吃么?”
“还可以,就是需要额外费力气消化掉。”
着,姑娘撩起自己裙子,露出肚皮,指着它:
“我们是死的,有些器官是不能用的,吃进去的东西得自己再排出去,越吃越累。”
“那你还抽烟?”
“因为好玩。”
谭文彬低下头,把烟凑火折子那里点燃了,姑娘也点烟了,吸了一口后,吐出一只猫脸。
“呵呵。”谭文彬被逗笑了。
他其实晓得,姑娘没看起来和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毕竟年纪摆在这儿。
这四个白家娘娘,有喊自己“谭大人”的也有喊自己“谭总管”的,其实是内心忐忑下,希望通过各种方式来抓取安全感。
以前,她们就很敬畏自己,在远哥带着秦叔把白家镇几乎灭了后,这种畏惧被极限放大。
行吧,愿意演也是好事,岸上的生活,也承载不住白家娘娘们的天性释放。
润生骑着三轮车载着远哥来了。
谭文彬举着烟头,挥手打招呼。
润生将三轮车骑了过来。
看见李追远,姑娘神情有些抽搐,本能地想下跪,却被谭文彬提住了裙领子。
谭文彬:“以后叫远哥,不要下跪。”
“是……”
李追远下了三轮,伸手,把阿璃接下来。
姑娘正准备露出可爱的神情喊远哥,目光与阿璃对视。
刹那间,姑娘“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翻起了白眼。
以往,不会有这种情况。
因为阿璃不会理人。
但今晚,阿璃在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不合群,所以会主动看人。
可在看见邪物后,内心的画面会不自觉地泛起,那是一个连邪物都感到恐怖的场景。
女孩的手被少年握住。
阿璃闭上眼眸,再睁开时,眼里多出了些平静与淡漠。
姑娘狼狈爬起。
李追远:“亮亮哥呢?”
谭文彬:“在那边,化妆间离这儿有点远,主要是怕被人看见新娘和伴娘都是从江底下出来的。
亮亮哥已经提前上岸,换好衣服了,现在在等时间到,新娘子就会出来。”
李追远点了点头,与阿璃走向那边。
姑娘:“我得补个妆,妆被吓坏了。”
谭文彬:“没事,以后见面次数不多的,大家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
姑娘闻言,舒了口气。
谭文彬:“至多平时也就秦叔来送货时,你们会见到。”
姑娘:“……”
谭文彬:“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白糯。”
谭文彬:“听起来像名。”
姑娘:“因为我没活到取大名的时候。”
谭文彬:“也挺好听的,很适合你。”
姑娘:“谭总管,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谭文彬:“是啊,的确是辛苦了,这还是没宾朋需要招待呢,我以后结婚就直接交给婚庆公司办了……不,我跟我对象旅行结婚,让家里双方爹妈去负责办酒。”
白糯:“新人不在场,那这样的婚礼还有什么意义?”
谭文彬:“宾客只在乎你席面好不好吃、菜硬不硬,不会有那个闲工夫在乎你的意义,甚至巴不得不用等新郎接亲回来,早早地直接开席。”
李追远与阿璃走到另一处江边,这里搭了个棚子。
薛亮亮站在里头,对着镜子,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他不是在走流程,他是真的很重视。
“亮亮哥。”
“远,你来啦,你看我这一身怎么样?”
“很好。”
“真话。”
“下次别穿了。”
“我喜欢这祝福。”
薛亮亮拿出一个红封,递给李追远。
李追远没收:“我和你同辈。”
薛亮亮:“帮忙的人该拿的,阿友、彬彬都拿了。”
本地习俗,红白事上,帮忙干活的人,都会有个利封,钱不多,就意思一下。
李追远:“我才到,没帮什么忙,不拿了。”
其实,少年在这场婚礼里出力是最大的,却又是最不适合拿这个红包的。
这时,白糯跑了过来,看见阿璃的身影后,放慢了脚步从边上绕了一下:
“谭总管让我来问一声,那边快吃好了,姐姐可以出门了。”
薛亮亮看了一下手表,点头道:“嗯,是到时候了。”
没有安排堵门的这一环节。
主要是男方这边伴郎团身份特殊,女方这边没人敢堵。
“咕嘟咕嘟咕嘟……”
江面上,先是浮现出气泡,而后水帘升起。
白芷兰一身红衣,身旁跟着两个看起来年龄相仿的白家娘娘搀着手,后头还有一位看起来最年老的白家娘娘跟着。
薛亮亮脸上露出了笑容。
今日所着,亦如当初。
那晚,在棺材里,她也是眼下这件嫁衣。
其实,薛亮亮执意搞个仪式出来,并不是为了弥补自己当初是“入赘”的遗憾,他都不在乎白家娘娘的身份,也认可她腹中的孩子了,又怎么可能还在意这种虚礼。
只是,上岸后意味着一种新生活的开始,算是辞旧迎新,哪怕是为了这个,也该热闹热闹。
阿璃已经调整了过来,不会再以目光给予“邪祟”压力。
不过,李追远往那里一站,白芷兰还好,能稳得住,她身边的三位白家娘娘,都开始了发抖。
薛亮亮主动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
“累不累?”
白芷兰摇了摇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很乖的。”
如若自己怀的是女孩,她与白家镇的割裂,还不会那么严重,事情或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孩子,他虽还未出生,却给自己做出了新的选择。
离开白家镇时,她心里有怅然、有唏嘘,可仔仔细细里里外外都翻遍了,都没找到一丁点的后悔。
她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已经足够幸福,也足够幸运。
大势之下,其实她无论做什么,做与不做……都没什么关系。
当龙王门庭隐居在南通,当下一代传承人在南通被找到,他肯定会就地立下自己的道场,而白家镇位于南通地界,天然属于需要被清除的对象。
是这个孩子的孕育,救了自己的命。
白芷兰看向李追远,准备行礼。
李追远:“既然都上岸了,那以前水下的事,就都过去了,也都忘了吧。”
白芷兰停下动作,对李追远点头露出笑容。
李追远将兜里的礼金取出来,递给薛亮亮。
薛亮亮:“你不要我的,我怎么还能收你的。”
李追远:“不是我给的。”
薛亮亮看了一眼礼金信封上的字,白芷兰也看到了,目光一震,然后伸手将这信封接了过来,很郑重地道:
“谢老夫人。”
席面早就做完了,桌上的人也都吃到了尾声。
大白鼠坐在凳子上,歇息。
从乡间自在手艺人,到江边夜宵摊,再到桃林私厨,现在,它连席面都接上了。
不过,它不委屈,还挺高兴。
日子累是累了点,但却越活越有奔头,果然,只要肯吃苦肯努力,就能越活越像个人样!
谭文彬走了过来,问道:“还有食材吧?”
大白鼠马上点头:“有的,放心,特意存了,够再开一桌。”
“嗯,待会儿跟着坐车一起走。”
“明白,明白。”
谭文彬对大白鼠挥了挥手。
大白鼠愣了一下,疑惑道:“这次,不是给过了么?”
“谁给的?”
大白鼠:“新郎先前过来给我递过烟,我我不抽,他就拍了拍我肩膀,我辛苦了。”
谭文彬:“哦。”
大白鼠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露出一双和人几乎没什么区别的手,不过,手套里,还有不少鼠毛。
它想感谢,这次给的是真大方。
谭文彬看了一眼,笑着点点头,但还是不忘提醒道:
“做下一顿时,好好洗个手。”
新郎和新娘出来敬酒了。
新郎很英俊,新娘更是漂亮得不像话。
之前很多人还在疑惑,这新郎真舍得,大晚上弄这个排场就为了满足新娘的这个心愿,在看到新娘本人后,大家就都理解了。
男方家的亲友们在安徽,女方家的亲友们刚成灰。
故而,要想体验一下这敬酒仪式,只能在这里了。
工钱本就给得高,是往日三倍不止,又请大家入席,菜又美味又硬,再来这种敬酒礼遇。
导致的后果就是,敬酒结束后,不少司机和音乐队里的人,特意过来给谭文彬交份子。
这是不给钱,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谭文彬一个个都感谢过了,但没收钱。
在他的主持下,婚礼仪式进行,乐声响起,摄像机就位。
天色虽然晚,但大家都很配合地营造氛围,整个婚礼很是圆满。
仪式走完后,安排婚车送人。
司机师父们都在期待,那两位美貌的伴娘能坐进自己车里。
有两位幸运儿被选中了。
但伴娘一坐进车里,车内气温一下子就降低了,冻得他们瑟瑟发抖。
但只怀疑是夜里忽然降温亦或者是车坏了,没往伴娘身上去想。
等送亲完成后,同行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时,这俩司机只能缩着脖子对着掌心直哈白气。
还有一个司机在孤独地哈气,他更冷,因为他车上坐着的是位老奶奶。
婚车队伍,在临近区时就停下了。
谭文彬下车,安排大家散场。
白糯走过来,扬了扬手中的录像带:“偷到了!”
谭文彬:“干得不错。”
白糯:“就是可惜了,无法回味。”
谭文彬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没事,我都拍下来了,等抽空洗出来就送上门。”
送亲队伍在这里得到最大化的精简,只剩下自家人和伴娘陪着新郎新娘走入区。
白糯很是艳羡地看着姐姐身边一左一右的两个伴娘。
她不是死得太早,而是死得太,个头不够,站不到边上去。
谭文彬好奇地问道:“她俩年纪是不是都没你大?”
“没有。”白糯伸手指向新人后方跟着的那位老奶奶,“她年纪最。”
门卫室守夜班的俩大爷,谭文彬提前打过招呼,送了烟。
不是希望他们大开方便之门,而是怕夜里迎亲,给俩老大爷给吓出点问题。
这会儿,区里面其实没什么人活动,大部分房屋的灯都关着。
进到单元,上二楼,开门。
新房布置得很喜庆。
大白鼠提着食材筐进去,占据厨房,开始做饭。
隔房间的老奶奶觉浅,听到了动静,打开门,探出脸,向外观看。
恰好遇到了最后走上来的谭文彬与白糯。
白天时,谭文彬就走访过她,她姓孙,退休前在粮站工作,老头走得早,儿子儿媳都在外地工作,这个屋目前就她带着一个孙子住着。
考虑到隔凶宅的凶手至今没抓到,老奶奶每次在家开门时,都心翼翼的,连当下还未流行的内挂锁,她家都安上了。
“谭,这是,住进去了?”
“嗯,住进去了。”
“晚上住进去?”
“各地风俗不一样。”
“你把这房子的事儿,告诉他们了没有?”
“告诉了。”
“唉,他们胆子也是大哦,也是奇了怪了,这样的房子有人敢买,还有人敢租。”
“她们啊,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样也挺好,对面有人住了,我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主要是里头有人住着了,以后那个杀人犯再潜回来,也有个明确的目标了,她不用再担心波及到自己和孙子。
只是这话,实在是不方便直白讲出来。
孙婆婆将一篮子红鸡蛋提起来,递送到门外:
“来,谭,给他们的,我自己煮的。”
“好,谢谢。”谭文彬接过篮子,从自己兜里取出两盒喜糖递了过去。
“替我道声恭喜,以后常走动。对了,细丫头……”孙婆婆看着谭文彬身边的白糯,“你和我孙子一般大,以后常来玩,呵呵,这细丫头长得,真俊。”
白糯没反应。
她愿意在谭文彬面前装姑娘,并不意味着她真愿意和眼前这丫头片子的孙子片子玩。
谭文彬手掌在白糯后脑勺一拍。
白糯马上露出甜美笑容:“好的呀,婆婆,我最喜欢和朋友玩了,嘻嘻。”
孙婆婆把门关了。
白糯默默叹了口气。
以后,天天都得这样么。
谭文彬摸了摸她的羊角辫,安慰道:“时代变了,看开点,就是死倒,现在也得当奶妈带孩子。”
白糯:“谭总管,谁家孩子能禁得起给死倒带?”
谭文彬:“有的。”
进了屋,大家或坐或站,正聊着天。
薛亮亮带着妻子,参观完了婚房。
比起白家镇,这里自然是逼仄简陋很多。
但考虑到这间房子目前在谁名下,这里又是最适合她们的安居之所。
天花板上的那团煞气,进屋的人,都注意到了。
这团煞气,趁着上次清安下潜入地的空档,得到了些许发展,但又因清安又很快回归桃林,终止了它这一进程。
所以,它目前处于鬼不鬼的尴尬状态。
白糯一进屋,看到它,就露出了笑容。
挺好,家里有这个在,就像是养了个宠物,能有很多乐趣。
薛亮亮他明天开始,会陪着妻子去逛街采购,顺便再去看看铺面,最后再去看看现在哪家纺织企业值得投资。
谭文彬没像以前那样大包大揽自己可以帮忙买东西,他知道,这是这对夫妻二人以前从未有过的情趣。
铺面的话,估摸着就是在这区附近的阴街挑一间宽敞的,至于哪里是阴街,并不重要,白家娘娘的铺子开哪里,哪里就会变阴。
至于投资……谭文彬是准备去的,亮亮哥投哪家,他就把团队里的钱,一并搭个顺风车投进去。
团队里缺车缺房都会找亮哥求助的原因是,亮哥的钱干净。
干净的钱,他们花得舒心,当然,以他们如今的实力地位,脏钱花一花,那点的因果反噬也不打紧。
但一来不符合他们团队的精神文明建设,二来花钱时还自带吃苍蝇感,是真恶心。
这次阿友掏出来的赃款,谭文彬已经收起来了,主卧那里的茶座使用频率很高,连着台灯与风扇,阿友修理完后又用手摸了摸,确认自己头发立起来后,才放心地松开手。
至于赃款,谭文彬打算通过自己爸那边,交给检察机关,追查死者生前的职务犯罪。
之所以让自己爸在中间串一下,也算是的“以权谋私”,别最后调查下来,连这间房子的也有问题,考虑到主动上交赃款检举揭发的表现,希望相关部门在做最后认定时,能网开一面,也别最后惊动到李大爷。
李大爷肯定是不会要这些赃款的,但要是让李大爷知道自己给远侯买的房子,是间凶宅,他肯定会很伤心。
自己的爸亲口保证,事情的最后,对李大爷的影响,大概是以作为房产主监护人的身份,得到一面莫名其妙的锦旗。
大白鼠将“晚晚”饭做好了。
大家入座,一起吃喝。
李追远与阿璃单独坐茶几旁吃。
薛亮亮尝了一口后,很是赞赏大白鼠的厨艺。
并顺便提起,自己上次吃到这么美味的东西,还是在与导师前往丰都的路上,饿得实在不行,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幸好遇到一个卖馄饨的流动摊贩。
那馄饨的味道,他现在都忘不掉。
身裹皮夹克戴帽戴墨镜的大白鼠,靠在厨房边的墙,听到这个故事,感动得简直要泪。
就因为你吃了我一碗馄饨,可知道我被你家婆娘提着,从西部直接被丢到了东部沿海。
不过,回头想想,这位还真是不简单。
结个婚,娶的婆娘不简单,帮忙一起办婚礼忙前忙后的朋友更不简单。
自己就给他做了碗馄饨,他却给自己提供了一个封正成人的机会。
欢乐的气氛下,薛亮亮的大哥大响了。
薛亮亮拿起电话,看了一眼,对远道:
“老师的电话。”
薛亮亮接了电话。
“老师,你已经结束疗养了?”
“嗯,我没什么事,不过和你一样,也被强行要求放假了。”
“挺好的,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也能旅旅游,散散心。”
“是啊,所以我出来第一时间就想找你,结果你单位的人告诉我你去南通了。
呵呵,挺好的,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正好来南通找你,也看看远。”
对罗工而言,自己的学生胜过自己的亲子,是他精神与事业的传承者,当他得闲时,率先想到的就是去找自己的“儿子们”。
“好啊,老师,您什么时候到,我去接您。”
“我现在就在南通,刚到的,和你师母一起,住在南大街边上的一家酒店。”
南大街,距离这个区,很近很近。
薛亮亮抿了抿嘴唇,他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骗过老师,但老师对他而言何尝不是“父亲”的身份,再加上今日结婚的氛围所影响……薛亮亮直接开口道:
“老师,我现在就在离你酒店很近的地方。”
“是嘛,那你来酒店找我们不?”
“远、彬彬、阿友和其他一些朋友也在,我们在喝酒呢。”
“那你们人多,我这间客房装不下,这样,我和你师母这就过来找你们,我也正想好好喝一杯。”
薛亮亮把这里的地址告诉了罗工。
白芷兰的手,轻轻攥住自己的嫁衣。
薛亮亮挂断了电话,轻轻拍了拍自己妻子的手,随后看向李追远。
李追远站起身,道:“我们去接老师吧。”
从南大街到这里是一条南北直线,沿着马路走就是。
罗工他们这会儿应该在由南往北走,李追远与薛亮亮在由北向南去接。
路灯,将二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远,你我会不会太冲动了?”
“能理解。”
走着走着,很快,前面就出现了一对人影,是罗工以及他的妻子赵慧。
“老师,师娘。”
“老师,师娘。”
罗工一只胳膊搂住薛亮亮,另一只手搭在李追远肩膀上,笑道:
“走走走,喝酒,喝酒去!”
兴致冲冲,有有笑,来到了区里,还未敲门,门就被谭文彬从里面打开。
罗工走进去就笑道:“这布置得怎么和结婚一样?”
扫了一眼屋里的人,最后,罗工的目光在了白芷兰身上。
白芷兰双手放在身前,对罗工轻声道:“老师好。”
罗工的脸,僵住了。
他认得这个女人,当初这个女人不仅和他与薛亮亮同乘一间火车软卧,后来火车因故不能继续行驶,这个女人还和他们一起乘坐一辆车,去往丰都。
当时他就觉得,亮亮对这个女人有意思,对此,他还特意提醒了亮亮,不要因为裤腰带的问题,影响到自己以后的前程。
可看到这个女人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穿着嫁衣,肚子显怀,罗工马上扭头,看向薛亮亮。
怪不得,他先前在马路上见面时,就觉得亮亮今天的衣服,格外花俏。
白芷兰:“老师,您请坐。”
罗工抬起手:“亮亮。”
“嗯。”
“你跟我出来一下。”
刚进门的罗工,没有坐,把薛亮亮喊到区内的花坛边坐下。
拿出烟,罗工一连抽了好几根。
薛亮亮在旁边坐着。
罗工把手里烟头丢地上,鞋底踩了踩,扭头看向薛亮亮,发现他脸上丝毫没有犯错被发现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坦荡。
木已成舟,这时候很多话都多无益了。
“唉……”
“老师……”
“领证了么?”
“还没。”
罗工目光立刻变得严厉。
薛亮亮:“过两天就去领,肯定要领!”
主要是假身份,还没做下来,等做下来后,就可以去民政局领证了。
薛亮亮本人,对这个证,是很看重的。
罗工听到这话,舒了口气。
他最怕薛亮亮不领证,而是在这里玩什么金屋藏娇。
个人生活作风问题,大部分时候不算什么严重问题,但它往往是其它问题出现前的滑坡征兆。
而且,这条路,越往上走,就越要规避掉自己身上的问题,不存在问题大之分。
既然要领证,打算好好过日子,那这一问题就不存在了。
缺憾就是,本来薛亮亮是得到很多老人的赏识与看好的,以他现在的起点和未来发展前景,要是有一个不错的老丈人,就能走得更顺也更稳。
不过罗工本人并不在意这种缺憾,所谓的姻亲关系,只能扶一时不能扶一世,到了一定层次后,拼的就是个人硬实力,而且姻亲这种事,能成为助力的同时,未来也不得反而会变为拖累。
罗工:“就这一个?”
薛亮亮:“嗯?”
罗工:“就这一个?”
薛亮亮:“嗯,就她了,我的妻子。”
罗工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了薛亮亮。
“老师,我不能要,我有……”
“给你你就拿着!”
薛亮亮只得接了过来,但在他正要将这存折打开时,罗工出声制止:
“别看,里面没多少钱,钱都在你师母那里,我待会儿再去跟她拿,这个是我掏出来应个景的。”
薛亮亮笑了。
不过,哪怕话开了,但罗工也没有起身回去喝酒的意思,而是继续坐在这里。
烟,又开始一根接着一根。
薛亮亮耐心等待着,他知道老师还有话要。
终于,罗工再次开口道:“亮亮啊,你能确定吧……”
“老师,您有话请直。”
“她肚子里的孩子,你确定是你的吧?”
……
解开心结后,罗工喝得很开心。
然后,他喝醉了。
薛亮亮打算在家里安排个房间让罗工睡下。
赵慧执意要将罗工带回酒店,亮亮今天结婚,没道理睡他新房里。
薛亮亮自己家里人,睡新房里又怎么了?
赵慧这才同意。
李追远等人回去了。
谭文彬与林书友开着皮卡回去,李追远没坐,而是选择和阿璃,躺在润生的三轮车里,在星光注视下,摇回家。
到家时,天色已经不能用很晚来形容,得用很早。
以往,少年不是没有带阿璃出门到深夜才回来的先例,但今儿个,相当于在外过夜了。
将女孩送到东屋门口,看着女孩进去,少年才回屋。
奶奶还在睡觉。
进屋的阿璃,最先看见的,是摆放在奶奶桌案上的一件华丽尊贵的红色嫁衣。
这件嫁衣是姚奶奶还是柳家绣娘时,一针一线亲自缝制。
之前,周云云告诉谭文彬,她把自己做梦生了俩孩子的事对郑芳了;谭文彬对她,你在玩火。
因为不出意外,郑芳就会开始催促生孩子,哪怕嘴上忍住了,心里也会开始煎熬。
长辈有长辈的立场与视角,相似的立场视角会推动出相似的行为。
孙女被带去参加人家婚礼,柳玉梅就将压箱底的嫁衣,摆了出来。
比起其他长辈,柳奶奶更多了一层迫切。
那就是从玩到大的阿力与阿婷,蹉跎到现在,也没能玩出个结果。
柳玉梅是真怕阿璃与远再来这么一遭。
阿璃仔细看着奶奶当年的嫁衣,伸手,在上面摸了摸。
嫁衣,真的很好看。
看了足够时间,也摸了足够时间,确认能让床上假寐的奶奶开心后,阿璃才收手。
翌日中午。
醒酒后的罗工带着赵慧来到了思源村。
李三江对罗工的印象就两个,一个是有本事、手艺很好;另一个是官儿很大。
记得有次罗工来家里,县里镇上的领导也都来作陪。
李三江热情招呼着,陪同一起坐着聊天。
昨晚一通宿醉后,罗工整个人都像是卸下了包袱,他开始享受这种没有工作的时光。
赵慧笑他,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闲下来几天后,肯定又会开始疯狂想念工作。
有些人是在生活与责任压力下,不得不负重前行,不敢休息;
但也有些人,他是真的习惯把自己当陀螺,自己会拿鞭子抽自己以维系这快速转动,并享受其中。
罗工与薛亮亮,明显都属于后者。
本来下午罗工就要走的,但李三江硬要给人留下来吃晚饭,最后只得吃过晚饭再离开。
明早,罗工就要离开南通,和赵慧去自己女儿读研究生的城市。
夜里,把阿璃送回东屋后,李追远翻开《无字书》。
第一轮自己提出的两个问题,现在都做了解答。
字都写在第一页牢房墙上,密密麻麻,得聚精会神地细看。
第一页的女人,变得温婉许多,安静地被画在第一页的角,一动不动,这是为了不做遮挡,也不影响阅读。
第二页,那团人形黑雾消散,叶兑坐在椅子上,也是一动不动。
他身上没有伤痕,但整个人流露出一种快要死了的被榨干感。
以阴谋论视角来看,就是“它”,已经完成了对牢房里《邪书》的彻底压制与更自然的模仿。
李追远翻回到第一页,认真看起墙上的字。
最先出现的,是以“叶兑”视角,对疑似魏正道的阐述。
女人把审讯得来的回答,全部原汁原味地写在了墙上,她不敢做任何总结与润色。
所以,李追远在看时,需要一边看一边自己在心里组织逻辑,再将其形成一条连贯的故事脉络:
因自己的推演失败,被骗入高句丽墓后,叶兑曾想尽一切办法逃脱。
他选择过一个越狱者基本都会选择的一个方法,那就是挖地道。
当然,这里的“挖地道”并不是单纯物理意义,而是通过对自己封印之地的禁制与阵法进行扭曲,达成让自己短期可以与其它封印之地进行互通的目的。
也是靠着这种尝试,他认识了同在墓葬下被镇压着且还未消亡的另外三位。
能在那种地方封印这么久,没死,就明生前的不凡;没疯,更意味着精神层面的强大。
然后,通过自己的尝试与交流,叶兑很快就认清了一个现实,那就是至多只能做到音讯上的传递,无法让“自我存在”实现脱离。
另外三位更是劝他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该试的方法他们早就试过了,除非外部条件发生变化,否则他们根本就没可能从这里逃出去。
就在叶兑也打算就此放弃时,无意之间,他通过运转一本残篇的方法,发现自己居然成功了。
他离开了自己的封印之地,来到了另一处地方,而且不是音讯,是真正的“自我”转移。
这是别人的“牢房”,他进来了。
这间牢房,比他那间要大上好多倍。
而且,最夸张的是,这间牢房并非如水牢般。似那镜花水月,无时无刻不在掀起加速意识消亡的水波荡漾。
它这里很安静,很舒服,一点都不潮湿,而且这里还有屋子、院子,屋子里竟还有家具。
他们四个,每夜每夜都在承受折磨,可这里原先的囚犯,简直是把这儿当桃花源做隐居。
不过,伴随着叶兑对这间牢房的观察进一步加深,他发现这里不是没有水波存在,而是所有水波都被封印到了边缘角里,无法溢出。
比如院中的那口井,那里就是这处区域所有水波的中心点。
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被镇磨在这里的邪祟,居然将这里的规则改变了,那这里的镇磨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并且,因为水波都被压制的缘故,使得这里所有有水面的地方,都像是一面面镜子,记录着过去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
叶兑在井口边,在溪边,在水缸边,甚至是在屋内盛着水的碗里,看见了过去被记录下来的一个个画面。
时间,对那时的叶兑而言,真的不值钱,而且,在这间牢房里,他不用遭受水波折磨与消耗。
他没把这间牢房的存在告诉另外三个,只在四人每隔一段时间的固定传讯时,才回到自己牢房,传完讯后再回到这里。
所以,他能够花费十年的时间,通过对这些极其零碎画面的观察,拼凑出这间牢房上一任囚犯的经历。
起初,上一任“囚犯”只是待在这里,他没像自己刚进来时那样,在水波中痛苦哀嚎,他反而显得很享受。
并且,他也没有去试图寻找出去的方法,似乎进来后,压根就没打算出去。
这个人的眼睛,很特别。
很深,深不见底,任何探查进入他的视线,都像是坠入那没有尽头的深渊,且边侧光滑,没有丁点可攀附的可能。
他的面相,叶兑推算过,太难,花了很长时间没能推算出来,而推算的后果是,当他下一次为了传讯回到自己牢房时,牢房里的水波程度直接提升了三倍,差点让他没缓过劲来,直接被磨去意识。
他在传讯里,询问另外三人为什么他感觉自己这里的水波酷刑程度,好像比之前变严重了一点点?
有一个人回答了他:你是不是为了逃出去,动用了某种禁忌?
另外两个人也给出了相似的解答,并警告他,有些禁忌之法在这里使用,牢房的刑罚程度,也会随之提升。
这一点,就像是在外面,因行事过于肆无忌惮而遭受了来自天道的因果反噬。
他们还,历史上有比他们更为强大的存在,被封印在这里,他们三个之所以能熬这么久还没被磨灭,不是因为他们强,而是因为他们懂得隐忍。
很多更强大的存在,为了脱困,不惜动用各种禁忌,最终将自己脖子上的绳结勒得越来越紧,最后反而早早地把自己给勒死。
听到他们的回答,叶兑意识到,推演那个人的面相,竟会遭遇来自天道的反噬。
经过这一遭后,他没敢再去做类似的事,只是将自己的观察继续下去。
这个人,他喜欢自言自语。
明明整个牢房里,当时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话,像是在他体内还有一个人存在,可这个人不像是精神上有问题,也不像是产生了心魔。
水面呈现不会传递出声音,但叶兑能读唇语。
起初,这个人只是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进行正常交流,比如这里的环境如何、温度如何……而这里痛苦的刑罚,对他而言,似乎压根没什么效果,引发不了痛感。
渐渐的,叶兑发现,这个人开始主动施展一些术法。
大部分,叶兑都不认识,少部分,他只是在书里看到过相关描述,但这个人,却会非常多,几乎没有重复。
而且,每一个术法,都称得上是禁忌。
伴随着这个人不断触犯禁忌,他这座牢房里的水波荡漾程度,也在快速提升。
他的身体开始腐烂,他的灵魂开始燃烧,他正在被逐步湮灭。
可他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还在主动继续。
很多次,叶兑都觉得他要完了,可他却始终差那一口气,没办法彻底湮灭掉。
叶兑怀疑,他在求死。
终于,他放弃了。
他那间牢房,当时的水波剧烈到,似烈焰在焚烧。
可他残破不堪的躯体,却并未继续下行,反而像是逐步适应了这种强度,竟然开始缓慢恢复。
所有人在这里,做的都是减法,靠过去的存量在硬扛着消耗。
可他,却能在这里疗伤。
而且,这还不是他主动进行的。
因为他忽然愤怒地狂吼着:
“死不了,死不了,怎么还是死不了!”
叶兑确认了,他真的是在求死,甚至,很可能,他是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像他们是被骗进来的,他是主动找上门的。
伤势复原后,他将这里沸腾的水波给压制了回去。
压制的方法,叶兑没看到,因为在压制的时候,这些水波肯定没办法记录画面。
总之,他压制成功了。
他把这里的水波刑罚提到了一个恐怖的极点后,又将它给压了回去,然后,他似乎闲得无聊,开始在这里修建屋子、院子,用各种古朴的方式寻找材料,制造些器具。
这里,也慢慢呈现出,叶兑现在所看到的模样。
最后,这个人像是彻底觉得无趣了,走到院子里的那口井边,跳了下去。
叶兑无法理解这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现在也没功夫想这些,因为在看到这个画面后,他意识到一件事,就是这间牢房,并不是空的,这个人现在,还在这座牢房里,在井里!
怀着忐忑与畏惧的心情,叶兑屋里碗口边,走出屋,来到了院子里的井口边,探头,往下看。
叶兑当时没想要去看什么,他甚至不觉得自己能看到什么,但事实就是,当他这次把视线向井底水面时,水面下浮现出了一个人头。
当时,叶兑只觉得自己意识快要炸开,这绝不是巧合,这意味着这个人,其实一直都知道自己来到这里,自己在这里的每个举动,都在这个人的注视之下。
人头仰起,露出了那张叶兑已经观看了十年、早已铭记在心的脸:
“偷窥我这么久,开心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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