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9章 期许
赵锦年听到温以缇所言先是一怔,对方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清冷的眼眸,此刻亮得灼人,像要把他眼底的话都挖出来。
他喉结滚了滚,没有半分隐瞒:“有的。七公主没按计划来,她在瓦剌找了个大庆人……借种生子。”
“什么?”温以缇方才因赵锦年坦诚而生的欢喜,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消息冲得烟消云散。
她连声音都发着颤,“怎么会……她为何要这么做?”
见温以缇急得眼眶泛红,赵锦年立即安抚声音放得柔缓,试图稳住她的情绪,“温大人,事已至此,七公主既敢这么做,定有她的意图,咱们眼下能做的,只有暗中帮衬。”
“不是这样的!”温以缇猛地抬头,“她不可能愿意的!侯爷,是不是她在瓦剌的处境比咱们知道的更难?是被瓦剌人逼的?还是咱们安插的人出了差错,没能护住她?”
她越说越急,抓着赵锦年衣袖的手微微发抖:“她已经和亲了,把自己的名声、未来都赔进去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清白都要牺牲?”
话音陡然顿住,她瞳孔骤缩,声音轻得像梦呓,“……是不是陛下的意思?是陛下要她这么做的?”
赵锦年垂眸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嘴唇动了动,却迟迟没开口。
温以缇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纷乱的念头像团缠在一起的棉线,越理越乱。
不知从何时起,她养成了凡事先剖己身的习惯,此刻更是忍不住想。
是不是自己回京后,对七公主那边的关注渐渐淡了,才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还是说,七公主早有了自己的主张,嫌她管得太多、插手太甚?
温以缇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不然的话,以他们在甘州和瓦剌布下的人手,若七公主不愿,这事绝无可能成。
即便一时抗拒不得,也总有转圜的余地。
可七公主偏就这么擅自做了决定,这份决绝,让温以缇实在想不透。
一旁的赵锦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只能说,这是七公主自愿的,没人逼她。至于她心里究竟怎么想,咱们的人……还没查到头绪。”
温以缇深吸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线渐渐松弛下来,眼底的慌乱褪去,只剩一片沉郁。
没等赵锦年再说下去,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臂,:“侯爷,方才是我失态了,此事我得先回去细细捋一捋,等想清楚该怎么做,再与你联系。”
温以缇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疲惫:“今日出来得太久,我身子实在有些撑不住,就先回去了。”
话落,她匆匆对着赵锦年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赵锦年望着温以缇匆匆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折回了坤宁宫的内室。
七公主借种生子的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温以缇的心湖,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疼。
原先在心中盘桓许久的计划,此刻尽数成了泡影,碎得连拼凑的余地都没有。
温以缇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若七公主诞下的是自己的孩子,绝不能让它出事。
温以缇稍一细想便猜到了七公主的心思。
这孩子明面上是瓦剌血脉,七公主定是想让这孩子将来成为瓦剌的继承人。
唯有如此,她在瓦剌的谋划才有意义,才能谋求更多。
温以缇了解七公主的性子,她从不是安于现状的人。若只是想日后带孩子回京,凭公主身份固然能保富贵一生,可这份富贵处处是前提、藏着风险,她绝不会甘心。
但若是能借孩子掌控整个瓦剌,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权势在握,方能真正立足。
温以缇的思绪却越飘越远,她清楚,眼下不能贸然给七公主递话,更不能再找赵锦年帮忙。
七公主心思缜密,若有要事想让她知晓,定会主动联系。
可温以缇若是先去找赵锦年,一来容易将对方彻底拉进这趟浑水,二来……他如今实在信不过任何人,哪怕是赵锦年…
温以缇从未忘记过自己最初的决心…灭掉整个瓦剌国。
可时过境迁,那份年少时的冲劲早已变了,如今七公主嫁去瓦剌,局势变得越发复杂,她必须重新制定一份完整周全的计划,既要看顾七公主和未来的孩子,又不能忘了最初的目标。
思绪翻涌间,一阵剧烈的疲惫感突然袭来,温以缇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她指尖冰凉,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身子本就没养好,今日的思虑早已透支了精力,此刻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是随时会栽倒。
这也是温以缇方才急着跟赵锦年告辞的原因,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般狼狈虚弱、不堪一击的模样,尤其是在赵锦年面前。
另一边,赵皇后见赵锦年去而复返,抬眸露出几分诧异:“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事?”
赵锦年站在殿中,脸色有些不自然,语气却很直接:“姑母,您先前答应过温大人,会设法让七公主回京…”
话未说完,赵皇后便放下了手中的图纸,伸手端过旁边的青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先坐下说。”
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赵锦年依言行了一礼,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坐下。
殿内静得只有茶水入喉的轻响,赵皇后抿了两口茶,才缓缓抬眸看向他,目光似能洞穿人心:“你把小七的事,告诉她了?”
“是。”赵锦年点头,语气带着几分笃定,“我不想骗她。”
赵皇后闻言,忽然低笑一声,指尖轻轻叩着茶盏边缘:“真是个一根筋的性子。先前瞒着她,可不是故意欺瞒,是怕她身子本就虚弱,经不住这打击。”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本来也没打算一直瞒,但总得等她养好些再说。你呀,真是半点不懂怜香惜玉。”
被姑母这般点破,赵锦年的耳根微微泛红,脸色更显局促,低声辩解:“我……我当时没想这么多。”
“罢了。”赵皇后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在这一点上,你可比那丫头差远了,她比你通透得多。”
她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赵锦年身上,“说吧,她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她先是有些慌。”赵锦年回忆着方才的场景,语气认真,“但没慌多久就冷静下来了,只说要回去捋一捋事情,想清楚了再联系我,随后便匆匆走了。”
听到“冷静下来”四个字,赵皇后眼中露出一丝欣慰,缓缓点了点头:“还不错,至少不是个沉不住气的。”
赵锦年望着姑母从容的模样,心中忽然涌上一股熟悉的困惑。
近来这种感觉越发强烈了,他总觉得姑母与温以缇之间,不知何时多了几分相似,连说话的语气、藏在话里的深意,都常常让他有些一知半解。
他这细微的神色变化,自然逃不过赵皇后的眼睛。
她放下茶盏,淡淡开口:“你是不是又觉得,我和那丫头的心思难猜?”
见赵锦年默认,她又补充道,“女人的心思,哪怕你这个男人再英勇,也不是轻易能琢磨透的。”
话音顿了顿,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笃定:“那丫头此刻,估摸着正身子不适,急着回去喘口气呢。”
“什么?”赵锦年猛地坐直身子,脸上满是焦急,起身就要往外走,“姑母,那我现在就去请太医,到她那看看…”
“坐下!”赵皇后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悦,“方才还说你一根筋,怎么转眼就忘了?她既然刻意瞒着你离开,便是不想让你看见她虚弱的样子。”
她缓了缓语气,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你要记着,越是有能力的女人,越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脆弱。你此刻贸然过去,反倒是拂了她的意。”
赵锦年的脚步顿在原地,脸上的焦急渐渐褪去,只剩下几分怔然,坐了回去。
赵皇后语气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小七的事,眼下不是你们二人最该上心的。”
她抬眸看向赵锦年,目光深邃:“她如今已经生下孩子,做了母亲,心里头必然会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往后只会为孩子多做打算。日子越久,这份为人母的私心就会越重,你们别再想着去左右她的决定。她有自己的考量,也该有自己的选择。”
说到此处,她话锋稍缓,语气却依旧坚定:“本宫先前说过会想办法让小七回京,就不会食言。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时机未到,急也无用。”
赵锦年望着姑母眼底的笃定,先前心中的疑虑渐渐压了下去,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只是眉头依旧微蹙。
见赵锦年还在为温以缇的事心不在焉,赵皇后眉梢微蹙,语气里添了几分不满:“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出宫去办你该做的事。”
她声音沉了下来,“如今朝堂上僵持不下,京中缺一股力破局。”
提及前朝政务,赵锦年眼中的迷茫瞬间褪去,多了几分清明,他上前一步问道:“姑母的意思是……要借民间之事造势?”
赵皇后点头,语气带着几分冷意,“去寻些百姓,尤其是那些受了苦的女子,最好是闹出点人命案由,越是牵动人心,越能让朝臣们无法忽视。”
赵锦年没有半分犹豫,更无误解,当即顺着话头分析:“京中百姓家,因丈夫打骂、日子过不下去丢了性命的女子不是没有,但数量太少,掀不起波澜。”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京郊或是周边村镇就不一样了,那样的苦主多得是,一抓一大把。”
听到这话,赵皇后眼中终于露出几分满意,先前的不满消散大半,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缓缓道:“你说得对,多寻几家女子,让她们一起去顺天府递状纸,把事情闹大,闹到满城皆知。”
“是!”赵锦年立即起身,躬身行礼,“侄儿这就去办,定不辱命。”
赵皇后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看着赵锦年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眼底的神色渐渐深了下去,多了几分复杂的深意。
起初她并未料到,温以缇想要的竟这么多,野心如此之大。
那“协管天下女子之权”,在寻常男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可在她的眼中,却是一股能撼动朝局的巨大潜力。
也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赵皇后从未想过让温以缇婚后辞官,归家相夫教子、打理内宅。
相反,她全力支持温以缇握着养济司,这个衙门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却能悄无声息地聚拢民心,积攒力量,这份分量,对赵家而言至关重要。
想到这里,赵皇后心中又多了几分庆幸,幸好当初终究是答应了年儿与温以缇的婚事。
虽说过程中有过不情愿,甚至有几分无奈,但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对了。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想起自家侄儿的过往。
小小年纪便遭逢变故,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人,即便温以缇出身不高,却也入得了她的眼。
家世不够,她便亲自为温以缇铺路,抬高门楣。身份不够,她便在正熙帝面前据理力争,为温以缇谋得乡君之位。
至于能力,温以缇更是无需她费心,那份通透与谋略,连朝中老臣都未必及得上。
这般思忖着,赵皇后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有温以缇在年儿身边,不仅能帮侄儿稳住阵脚,更能为赵家添一份助力,这桩婚事,终究是稳妥的。
而后赵皇后从深处取出那封,方才因赵锦年突然闯入、被她匆忙压下的密信。
她指尖捏着信角,缓缓展开,原本还算平和的神色,随着目光扫过字迹,渐渐沉了下去,眉峰越蹙越紧。
她盯着信上的内容看了许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忽然,她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眼底迸发出浓烈的怒意,声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冷硬:“果然是他!好,真是好得很!”